謝春和手持掃帚,在夜裡風雪間身影都變得模糊,昏黃的宮燈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淺淡的輪廓來。
深夜裡的他總是與記憶裡的謝景明兩模兩樣,以至于宋晖月總有種微微的晃神。
下一刻她便十分焦急想要上前,“這樣的天怎得還在掃雪?”
“公主且慢。”代桃連忙攔住宋晖月,“替他說話給公主帶了不少禍事來,公主的傷才養好,何必再為他費心?”
“這樣的雪夜恐怕會落上病根,我去瞧瞧。”
“那又如何?若是那般也該是他的命數,公主莫要管了。”代桃抿着紅唇,眼底滿是懇求。
宋晖月微微退後一步,可腦中翻湧着再見之時青年瀕死的漆黑雙眼,猶豫間代桃也絲毫不退讓。
大雪之間,那個青年似乎瞧見了她們的争執,那雙眼瞳黑漆漆的好似沒有光亮透得進去,他對周遭的一切感官十分清醒,然而下一刻,那道高大卻清瘦的身影便轟然倒在積攢的厚雪之中,宛如一片蝴蝶将要沉溺在晶瑩的冰雪。
宋晖月大驚,趕忙提起裙擺向他跑去,然而代桃卻似乎看得分明,那雙眸子無悲無喜,像極了冬日裡蓄服的蛇,冷眼注視着将它攬入懷裡的農夫。
代桃隻覺得渾身冰涼。
鵝毛般大雪沾染在少女的高髻上,她甚少绾這樣的發,将修長的白頸裸露在外,耳邊亮瑩的珍珠襯得小臉如同玉色,唇邊胭脂是剔透的瑰色宛若露珠。
她是極其清麗的美人,再雪中更顯得清絕。
冰涼的雪落在皮膚之上,慢慢化成流淌的冰水。
宋晖月替他拂開黑發上積的細雪,擔憂問道,“誰讓你在這掃雪?”
“今夜除夕,宮中值守的人不夠,便讓我掃去這段路上的雪,免得明日鏟冰麻煩。”謝春和淡淡說道,“隻是未曾注意腳下,這才滑了一跤。”
宋晖月心下了然,楚國幾乎是以壓倒之勢戰勝,可再打下去也不過勞民傷财,收下那幾座城池和金銀已是上上之選。
周國皇室看見他卻不免不恨,也便能以此出出氣。
宋晖月盯着他鬓邊的雪粒子,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今日捷報你可聽了?楚國戰勝,或許不需多久,你便可以回家了。”
披風上帶着少女獨有的甜香,淡雅不甜膩,那截玉白的脖頸柔軟而脆弱。
謝春和臉上未有喜色,隻是若有所思。
一個以命換命的質子,本就應該死在周國。
楚國大臣畏懼他奪了謝景明的位子,周國皇室厭惡他,他的死乃是衆望所歸。
謝春和的眼神在她的鎖骨逡巡,一路徐徐盯着少女的紅唇,心頭存疑---
他隻是一個無用、依靠着她的質子,在她心中,會不會也希望他去死?
她的三番兩次搭救,是否真的期望他活着,若有朝一日宋晖月明白他隻是一個冒牌貨,是不是也會變得和那些人一樣?
“是嗎?”謝春和平平淡淡地回答。
宋晖月手上替他系好披風,唯恐将面前人凍壞,可心頭卻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周國尚且如此對楚國質子,她一介和親公主,又當會得到如何的待遇?
楚國又會如何折辱她?
宋晖月一時不敢細想,竟有些害怕面對謝春和,便心不在焉地匆匆挪開手。
這樣的躲閃,卻讓謝春和心中陡然升起懷疑,他一時間閃過無數猜忌。
身後絢麗的煙花升至空中綻放,盡管今日戰報欠佳,新年仍然會照舊到來。
宋晖月勉強地笑了笑,“新的一年到來,願你平安喜樂、萬事無憂。”
謝春和微微一怔,這樣的祝福,在他過往的二十多年,從未有人對他說過。
他的生母早已逝去,那些隐秘的祝福也随着死亡帶入土壤,與他血脈相連的父親厭惡他的出生,這樣多年來留給謝春和的隻有無窮無盡的恨與不詳。
濃烈的冬風間,他像一條穿上龍裝的蛇,清晰地看見着這不屬于他的一切。
謝春和卻劇烈地想要更多,他身體裡有火焰早已經緩慢燃燒,“也願女郎如此。女郎平安,也是我的心願。”
宋晖月卻為這樣的祝福感到無比的愧疚,她不知道因何愧疚,或許是再見那刻的猶疑,又或許是無數次對他處境無力的等待。
宋晖月閉上眼,任由那段過去的回憶翻湧上再沉入海底。
她真心道,“如今的一切,正如卧薪嘗膽、破釜沉舟,你會重新回到屬于你的地方,正如以往一般。”
以往。
這兩個字讓謝春和迅速清醒,再一次審視着這一切,蛇再化龍也不過是一條掩飾自己的長蟲,他冷冰冰瞧着面前的女郎,頭一回竟生出些許恨意來。
曾經的利用、事不關己,到好奇以至于逗弄,在這一刻竟萌生了恨意。
曾今的溫暖讓雪地的蛇變得貪婪,它從未感激得到的一切,隻叫嚣要得更多!
謝春和目光緊緊随着她,那些痛苦讓他蓦然垂下眼,拉住她的手腕放在自己心口,“疼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