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間大抵是不服氣的。
從前,因身為莊中弟子被輩份壓制,又囿于細作身份做賊心虛,所以不得不受制于他這個師長。可現下我已經離莊,且有帝國話事人之一的扶蘇公子為我背書。我憑何還要受制于他?
可就連扶蘇這個大腿在他跟前也不好使!
我真的是……
好氣啊!
我抿了抿唇,洩了那口不服,要談那便談吧!
也不知道他想談些什麼,無非就是圍繞我入莊當細作這件事吧!
這是闆上釘釘,無可更改的事實。
等等…
他為人這麼惡劣,該不會…要拿這件事威脅我吧?如果他借此事向扶蘇告發我……
以他方才那番言論,這是極有可能的事啊!
剛平複下的氣惱,因着腦中冒出的這個念頭又開始坐不住了。
“張良!你是想拿這件事向扶蘇告發我嗎?”那就真的将我接下來的整個計劃都打亂了。
我直起身雙手撐着案幾傾身诘問道。
決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張良執着茶壺的手頓于空中,與我平視的眸間,帶着些許訝異。許是未料到我突然來這一出,還連名帶姓地稱呼他。
他隻是略微蹙了蹙眉,接着便微側頭繼續着手上的動作。似絲毫不受我影響。
“子清,你變了。”清朗而略帶低沉的聲色伴着茶水傾落于杯中的聲音。
顯得他整個人閑适,雅逸。
這便更令人火大了!
在我跟前,他從來都是這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總好似穩穩拿捏一樣。
不就是當細作麼?
我怒極反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手上的動作,一手撐着桌幾,一手執起茶杯于身前搖轉輕漾,“斯月斯日,桑海之濱,蜃樓啟航,帝尊駕臨。”
當細作豈能沒有他的把柄?
隻見他下颔輕收,目光微沉。我挑了桃眉,“數月前城郊商隊遭劫、緊接着千機密碼銅盤被盜,皆出自于張先生的手筆,是嗎?”
語罷,執杯的手擡至唇邊,啟口輕吹了吹杯中蒸騰的熱氣。他如霁月般的曠藍眼眸穿過霧雰氤氲,卻向我投來一片清明。
唇畔慣常的微微笑意似是漣漪輕泛的湖面被一卷輕快的風拂過,揚開的波面一如他此時舒展的笑靥。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我,“你變得…既沉不住氣,也不如以往聰慧了。”
故作姿态的最後一個動作——
我坦然回視着,揚頭欲飲。
卻在他這份似聽了什麼笑話般禁不住笑開的反應之下,感到很是惱火,因而洩了氣似的,讷讷放下杯具,坐回了原位。
杯中的茶水漾出,灼熱的茶湯點點灑上手背,一如心間灼過的怒火,隻惱然一瞬,卻因着無可奈何,隻得強忍着待其消散。
這般故作松弛除了暴露我無甚底氣外,毫無意義。
可明明我手握他諸多把柄啊!何懼于他的氣場!
我咬了咬牙,收回的雙手緊握于膝間,“你就不怕我向扶蘇,向李斯揭發你?”
“聽子清這個意思,是想和良魚死網破?”他自案幾邊取過一方麻制布帛,拭着方才灑落的茶湯。
“為這次談話,良可費了不少功夫。”茶杯被置于跟前,杯底的圓圈水漬在麻制布帛抹過後了無痕迹。
忽然間,我感到一陣局促。
他旨在向我表達,他費盡心思創造機會與我坐下來聊,豈會隻為與我同歸于盡?
這着實太蠢,是我見着他就應激了?
但随即又感到不解,費了不少功夫?他費了什麼功夫?又想與我談什麼?
許是見我面露不解,拭完桌案上的水漬,他将布帛放回原處,回眸向我,淺笑微微,“你以為,海月小築的偶遇,是偶然嗎?”
聞言我大驚,這…如若不是偶然…難道是他有意安排?
如若是他有意安排,那麼…他得對扶蘇的動态了如指掌。以及……
是那次以劍論道嗎?他觀察到了一個細節——
扶蘇率領衆人先到達小聖賢莊,而曉夢卻姗姗來遲,讓大家等了好一會兒。
也就是說,能讓扶蘇都給出三分薄面的,桑海一帶,隻有曉夢了。
“你竟然利用曉夢大師!”實在是…太過份了!
他是怎麼辦到的?
張不良挑了挑眉,“流沙行動失利,你又避我不及,良實無計可施。”他飲了一口茶,“再者,問道之事,何來利用一說?”
我揚了揚脖頸,诘問道,“我為何避你不及,難道你不清楚麼?”
張良卻并不答我,隻兀自道,“那隻買虧的玉狐墜,你又并不在意。”帶着些許無奈些許嗔意。
果然,大庭廣衆之下說我沒繳清學費,我繳清了說沒還我墜子,我伸手接過他又假裝沒帶,我直接不要了他非要我來取……
就是為了逼我再度回莊面對他!
“比起面對張先生的惡意,損失掉一隻玉狐又算得了什麼?”那可不是?一個是假狐狸不咬人,一個是真狐狸,會把人往死裡咬!
“此事恐怕非良之故,分明是子清作賊心虛。”語氣含了幾許嗔意。
……
我無可否認。這是浮于表面,最容易為他察覺也最能讓我接受的原因。
畢竟,深埋于心底的苦楚是不可亦無法言說的。
“良有口難言,無奈,隻能再下一記猛藥了。”他口中的猛藥指的便是海月小築的“偶遇”,他借扶蘇制我,逼我歸莊面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