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導!燈架倒了!給機器鏡頭幹穿了!燈也摔了!”
“燈架倒了?你怎麼沒跟着一起倒?都給我站好等着挨罵!這東西他爺爺的比我金貴多了……”
耳邊鬧哄哄的,各種嘈雜的聲音潮水般湧進耳朵裡,那種被薄膜隔絕的感覺慢慢被沖淡,沈西辭捕捉到幾個詞,心想,原來人死前真的會像放映機一樣,一幀一幀地回想起自己的一生。
他從小記憶力就很好,燈架把攝影機鏡頭砸穿這件事,還是發生在《山脈線》的劇組,他第一次拍戲,也是他第一次得知自己的身世。
“天生有缺,六親緣薄,命中早夭”,是他剛滿月,被抱去村裡的算命先生那裡取名時,算命先生給他批的八字。
他父親吳立成當場就想砸死他,說養着浪費糧食,被算命先生攔了下來。
算命先生給他改了姓氏,取名叫沈西辭,又讓他認了村外的一座山當幹娘,說這樣說不定能多活幾年。
吳立成好賭酗酒,輸了錢喝醉回來就會打人,母親卓素麗性格怯弱,常常哀哭自己命不好,讓沈西辭不要怪她。
沈西辭從記事起就明白,誰都不會幫他,那個家裡隻有他自己能保護自己。
後來,他中學開始住校,節假日想盡辦法賺錢,有一次回家時,他已經比吳立成高了,那個男人在朝他揚起拳頭時,第一次露出了畏懼的神情。
從那時候開始,半夜聽見大門有聲響時,他終于可以不用屏住呼吸。
他一直以為,他命裡就父無恩,母無愛。直到後來,在熱搜裡看到卓素麗對着鏡頭哭訴,為了讓自己親生兒子逃離世代窮苦的山村和毒打咒罵,卓素麗抓住大雪封山,來山裡做慈善、建小學的當紅女星程凝雨突然破水,接生婆在村長家給程凝雨接生的機會,悄悄調換了兩個嬰兒,把剛出生的他抱回了家。
沈西辭終于明白,為什麼他五歲那年,一檔明星親子旅遊節目爆火,卓素麗會把其中一個叫許令嘉的小孩的海報貼得滿牆都是,一貼就是十幾年,泛黃褪色都舍不得取下,而程凝雨的照片,則被卓素麗珍而重之地藏在一個木盒子裡。
母愛确實是偉大的,這個從來沒走出過大山的女人,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去找回自己的孩子。
對他,自然不會花半分心思。
可能是應了那句“六親緣淺”,即使有血緣關系,時間就是最大的隔閡,許家對沈西辭的出現,并不歡迎,甚至是厭煩和排斥。
但幸好,他二十一歲,是個獨立的成年人,他有自己的過去和未來,不是那個守在門口,期待父母回頭看他一眼的稚童了。
他隻想好好拍戲,用盡全力活下去。
沈西辭覺得自己這輩子雖然很短,但沒有什麼遺憾。
他一直努力抓緊他能握在手裡的東西,不去在意得不到的,所以,拍戲五年,無論是好是壞,每一個角色他都全心對待,入圍過最佳新人,拿過最佳配角,被著名導演在頒獎典禮上邀請合作,有很多人會為了他專門去電影院。
如果非要要說遺憾,可能隻有他死得早了幾天,不知道自己第一次演男主角那部電影,到底有沒有拿到法蘭德斯電影節的獎。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都開拍幾天了,突然說要換角色?你說許令嘉這小少爺是在發什麼瘋?”
“誰知道呢,我隻知道組裡不少人都要哭了,每天的通告單要重寫,他比沈西辭矮,兩個人的衣服都要重做,妝造要重新設計,定妝照要重拍,啧,怎麼,打工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小聲點兒,不過牛馬的命怎麼可能是命?隻會說你抗壓能力不行,跟不上人家許少爺的節奏!”
“紮心了啊!唉,要是我也有一對天王天後的親爸媽,還有個當制片人的幹媽,那我中午就要三份盒飯,一盒飯,另外兩盒裡面七葷一素全是菜!”
“你這點出息哈哈哈哈……”
工作人員嘻嘻哈哈地打鬧起來,沈西辭皺了皺眉,換角色?許令嘉要換什麼角色?
某種違和感浮了上來,沈西辭很确定,他的記憶裡并沒有許令嘉要求換角色這件事。
《山脈線》是國際著名導演萬山時隔三年的又一力作,制片人是許令嘉的幹媽,特意把這部電影裡除了男主角以外最好的角色留給了許令嘉。
國境線邊緣是一片大山,在地圖上被标注為“十萬大山”,因為翻過山脈就是國境線之外,所以很多犯罪分子會找山裡的村民當向導,穿山而過,逃脫追緝。
許令嘉演的,就是山中村落裡的啞巴少年。
戲份雖然隻有不到半個小時,但幾乎是整部電影的戲眼,每個分鏡都精雕細琢。
許令嘉怎麼可能願意把這個角色換出去?
“你們在這兒蛐蛐什麼呢?一會兒組裡就要放飯了,再不去排隊,小心肉沫都吃不了一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響起,把周圍的工作人員都轟走了,有人輕輕拍了拍沈西辭的薄肩,小心翼翼地喊了聲,“沈哥,别睡了,該吃飯了,沈哥?”
仿佛身體的所有感官都從肩膀被拍的位置活了起來,沈西辭艱難地睜開眼,看見面前單眼皮的清秀男生,不太确定地出聲:“……小山?”
“沈哥,你醒啦?”藍小山把疊在一起的三個一次性餐盒放到沈西辭面前的桌上,一邊掰開一次性筷子,一邊悄悄打量沈西辭的神情,“沈哥,你還好吧?你别看我年紀小,但我大大小小的劇組跟過好幾個,權壓人,勢壓人,錢也壓人,但沒關系,沈哥你以後肯定會火的,火了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藍小山沒有恭維,他是真覺得沈西辭長得好看。
他被劇組安排去當沈西辭的跟組助理,到了片場,正好碰見沈西辭下戲。
當時沈西辭穿着一件白襯衣,淋了幾個小時的雨,頭發貼在臉上,全身沒一處幹的,格外狼狽。
但就是這樣,在沈西辭轉過眼來看他時,藍小山硬生生地打了個激靈。
頭發墨一樣黑,因為太冷了,一張臉白得像霜,雙眼點漆,唇色紅得秾麗,顔色對比到了極緻,整個人就像從冰泉裡鑽出來的妖精一樣,太蠱了!
藍小山高中沒讀完就沒上學了,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詞才能形容這一眼,隻覺得這種顔值,就算在娛樂圈也少見,至少在他跟過的好幾個組裡都沒見過。
還是領他過來認人的生活副導吼了他一句“還愣着幹什麼,不知道幹活?”他才急急忙忙去找了條大毛巾給沈哥遞過去。
沈西辭慢了兩拍地接過遞來的筷子,看着面前的一次性塑料餐盒,一眼就認出絕對不是劇組的夥食水平:“你去外面打包的?”
藍小山小心組織措辭:“對,我媽常說,遇上事先吃頓好飯,才有力氣去面對。”
一切都過于真實了。
手裡竹筷上粗糙的木刺,現炒的飯菜的香味,藍小山關切的眼神,片場空氣裡攪在一起的煙味、機油味、香水味,都真實的不像幻覺。
時間指針倒轉,他沒有死,而是又回到了拍第一部電影的時候?
藍小山見沈西辭沉默,心裡着急:“我剛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許令嘉送他幹媽出去,沈哥,你要是心裡難受,你就說出來,總憋着——”
沈西辭想起意識朦胧間聽見的話,打斷他:“許令嘉是要跟我換角色?”
“對啊,制片人去找萬導商量的時候,正好被副導他們聽見了,制片人從屋裡出來,走路上還在訓許令嘉,說為了給他解決換角色這件事,連夜坐飛機過來,今天兩場會議都推了,讓他懂點事,别演了幾天又換回來。”
藍小山搓搓自己麥稈似的手臂,不太受得了,“許令嘉二十多歲的人了,還跟他幹媽撒嬌呢,說什麼卧底這個角色這麼好,他肯定能把這個角色演好,絕對不會再換,等拍完,他肯定能靠這個角色出圈拿獎。”
劇組人多眼雜,幾乎不可能有什麼秘密,當時的情形和細節早就都傳出來了。
這個角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