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四個小時前還在視頻裡反複觀看的那張臉。
現在鮮活地出現在面前。
秦風揉了揉眼睛。
雖然剛剛他才在課堂上反複強調,不能用手揉眼睛。
看來他不是個好老師,明知故犯。
但眼睛太模糊。
連同鼻子也太酸。
他不可置信地向前走一步,半跪在那人身邊,微微擡起頭、仰視着那人的臉。
想碰。
他突然慌裡慌張地在外套上反複擦着手。
但手還是太髒,染着過往罪惡的手,太髒,不配觸碰他。
但好怕這人、這一切是假的,秦風終于還是忍不住,伸出手,緊緊握着他輪椅的扶手。
楚非昀把秦風的一切看在眼中,他輕輕一笑。
半年不見,驕傲的高嶺之花,卻變成了路邊肆意生長的忍冬。黑了,但總算精神不錯,有着欣欣向榮的意味。
他笑的時候,秦風看見漫漫長夜終于到了頭,天邊泛了白。
此時又終于想起什麼似的:“這麼遠,你來幹什麼?”
男孩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定定看着他,一句話都不說。
秦風又急道:“從海灣市到這兒三千公裡,機場到這也有一百多公裡,大多都是縣道,你怎麼來的?腰疼嗎?”靠得更近些,卻不敢伸出手,哪怕是為對方按揉一小下。
楚非昀輕輕搖搖頭,卻委屈得嘴巴翹起。
“你幹嘛要來?這兒本來衛生條件一般,又快到蚊蟲繁殖季節,對于你很危險的知道不?”說着,秦風突然把手縮了回來。
可就在他剛要退開時,楚非昀一把抓住他胸前。
平素握電子繪圖筆的纖細手指,此刻緊緊絞住他胸前的衣服,手指節成青白。
“幹嘛要來?當然是來讨債啊。”聲音低沉,像貓科動物的嘶吼。
“我已經把名下所有财産都轉給你了。”秦風轉開了臉。
“是嗎?區區一個億就想打發我?秦風,你可欠了我一輩子。”
忍了許久的淚水,劃過他瘦削蒼白的臉龐,在下巴處,彙聚成一顆顆晶瑩的珍珠,又滴落到那雙多年前就毫無知覺的腿上。
他的淚太過熾熱,秦風甚至不敢伸手去接。
可就在這時,兩人的智能手表同時響起:
“排尿。”
“提醒寶貝尿尿。”
秦風無奈:對于像楚非昀這樣的胸椎T6完全性損傷的患者,早已喪失自主排尿功能。要是不提醒他,估計他畫起畫來,膀胱變石頭了都不知道。
楚非昀不情不願地按停提醒,想着怎麼把剛才醞釀好的情緒繼續下去。
但秦風闆起臉:“去。”
楚非昀撅起嘴,情緒雖然沒了,但總得把話題進行下去。
秦風依然闆着臉:“快去。”
楚非昀急着解釋:“我今早沒喝什麼水。”
秦風一聽也急了:“誰叫你不喝水的?那也得去。”
某男孩隻好歎口氣:“……你總得讓我進門吧,難道要我露天弄?”
某男人也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闆着臉掏出鑰匙開了門,回頭把他推了進屋。
楚非昀心裡偷偷笑着,左右打量了一下這個鄉衛生院:
進了門是個狹長的工作區域,大小倒不小。
左前方,一張簡單的木質桌子和幾把椅子構成了問診的地方,桌上擺放着一台老式電腦,看這顯示器大小和外殼發黃的程度,起碼是十幾二十年前用的那種。一些醫療文件倒是疊得整整齊齊,很有某人的風格。
不像他自己,紙繪稿滿天飛。
左邊牆上有個也是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櫃子,還挂有幾幅健康宣傳海報,提醒村民們注意衛生和預防蚊蟲,倒是挺新。
右邊區域比較大,靠牆放着一張金屬框架的診床,潔白的床單沒有一絲皺褶,也是某人的特定風格——隻是以前他可以讓護士小姐姐鋪到他滿意,但看現在這樣,像連個護士都沒有。
旁邊還有個凹凸不平的鐵皮醫用櫃,角落裡豎着個大半人高的黑乎乎的氧氣鋼瓶。另一個角落是個洗手台,刷得幹幹淨淨。
正門對面的那堵牆開了兩個門洞,一個開着門的透出些許光來。右邊那用白紙寫着“廁所”兩字的門卻關得緊緊的。
濃濃的時代懷舊風。他在心裡輕歎了一口氣,擡頭卻對秦風攢出個笑臉:“還挺好的呀,比你原來的辦公室還大。”
他自己轉着輪椅向廁所走去,秦風卻拉起床邊挂着的隔簾:“過來這邊。”
又看見楚非昀疑惑的眼神,隻好解釋道:“沒馬桶,也沒那麼幹淨。你在外面弄吧,扔到垃圾桶裡。”
“可我書包裡隻有管子,沒帶有儲尿袋那種……”某被寵慣的,嚅嚅說着。
秦風狠狠瞪他一眼:“你以為這裡是大城市呢,哪哪都有無障礙設施?”不提醒他就不懂了是吧?怎麼長這麼大的!
……行吧,自己慣出來的。
他認命地歎了口氣,拿出個醫療垃圾袋,又從楚非昀的書包裡拿出個管子,度量着長度、隻拆開一小段塑封,用封箱膠帶把垃圾袋緊貼在管子這一端,勉強能用。
一邊還監督着楚非昀把手洗得幹幹淨淨,才把管子遞給他,背過身把隔簾拉上,又趕緊回到大門邊關上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