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裡奧垂頭看着自己的腳印,額發間的汗水落在地上:“我不知道,瑞。”他沒有給予瑞虛假的承諾。他們已經見識過真實的殘酷,不必再用虛幻的想象寬慰自己。
他們會前往無人問津的森林邊緣,待在那裡,直到戰争結束或者不結束。
埃裡奧從那時起就已經習慣接受自己的命運,不論好壞。因為他不能倒下。他可以害怕,但不能懦弱。他可以恐懼,但不能退縮。他必須保護自己的妹妹,瑞·霍華德。
埃裡奧習慣作為守護者存在,保護弱小的脆弱的存在成為他的本能。所以當他看見那個瘦小的男孩被同齡的孩子推進水裡的時候,他幾乎沒有猶豫就決定下水救他。
那是他們兩個第一次見面。
湍急的河水很冷,被救上岸的時候,男孩渾身都在顫抖,濕漉漉的頭發貼在他的臉頰上,失去血色的臉比他從嘴裡呵出的霧氣還要蒼白。
他像一個恐懼的被人遺棄的毛絨玩具熊。埃裡奧想。
毛茸茸濕漉漉的男孩伸着手緊緊抓住他的胳膊,似乎埃裡奧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顫抖的肌肉和濕冷的皮膚溫度透過男孩的衣服傳遞給埃裡奧。
他看起來害怕極了。埃裡奧想。
在水裡的時候也是,男孩像一支藤蔓纏繞在他身上,拼命汲取活着的可能性,他看起來脆弱單薄,但在生死邊緣爆發出的掙紮卻令人意外。
這個男孩甚至一直都是清醒的,即使嗆水,也固執地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寫滿了恐懼和驚慌,卻唯獨沒有放棄。
即使是被他岸上的同伴推下水,他也不會放棄向他們求救,似乎對于這個男孩來說,一切都不重要,他要盡全力保證自己活下來。
戰時的死亡和寂滅是司空見慣的,相比之下,這種不論怎樣都要拼命活下來的堅韌更讓他陌生。
埃裡奧說不準自己是不是被這個男孩的這種執著所感染,他甚至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個因為死亡的恐懼而無法停止顫抖的男孩卻也無時無刻不為了活着而努力。
瑞·霍華德為他們兩個拿來了幹燥的衣物,從埃裡奧他們暫居的河岸望去,已經看不到對面推這個男孩下水的那些人了。
少年的眼睛睜得很大,神情是沒有完全散去的驚慌,但埃裡奧卻從他黑漆漆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謝謝……”少年說話的時候幾乎隻有氣音,他的喉嚨裡仍然充斥着因為呼救和嗆咳後的血腫,他聲音嘶啞地報上自己的名字:“我是克裡汀·約克。”
說話的時候,少年依然緊緊拉着埃裡奧的胳膊,瑞·霍華德在他們兩個人身邊架起了火堆。埃裡奧感覺自己身上的寒冷正在被慢慢驅散,這讓他的感知逐漸恢複。
埃裡奧垂頭看着少年擁着自己的手臂,在兩人皮膚挨在一起的位置傳出疼痛。
少年克裡汀随着埃裡奧的目光看去,意識到了什麼,慢慢松開自己的手指,露出了他掌心中間的東西。
一枚吊墜。不明材質的石頭被切割成符合幾何美學的棱體。
穿過它的鍊條還有一部分連接在上面,切口十分不平整。
埃裡奧一點都不懷疑那是少年克裡汀在掙紮時扯斷的,為了牢牢握住這枚吊墜,他甚至在求救時都沒有完全張開自己的手掌。因為長時間的捏握,吊墜的線條緊緊陷進少年克裡汀的皮膚裡,他的掌心裡都印上了吊墜的樣子。
瑞好奇的目光落在那枚吊墜上:“這是什麼?”
一個能讓少年克裡汀在性命攸關時都不願放棄的東西,應該是很重要的,但是令埃裡奧感到意外的是,面前的男孩臉色躊躇,對他們說道:“我不知道。聽他們說是偷來的,能賣個好價錢……”
或許正是因為這條項鍊的歸屬才讓這個男孩被推下河水,埃裡奧心想,但這值得搭上性命嗎?
“但我總覺得,我認識這個吊墜。”少年克裡汀說:“或許,我認識這個吊墜的主人。但我不記得過去的事了。”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埃裡奧,一點都不懂得遮掩,似乎跟他講話的人能直接從他的眼睛一直望到他心底似的。
埃裡奧認為他沒有說謊。
反而是瑞在一旁看着克裡汀和他的吊墜:“他們偷了别人的東西,你又偷了他們的東西。說到底,你就是想要這個吊墜。”
少年克裡汀的臉肉眼可見地漲紅了,他小聲辯解:“我沒有。我想把它還回去,但那裡已經是戰區了。”他說着說着聲音逐漸小下去,似乎認為自己的解釋不足以令人相信,于是少年克裡汀轉向沉默的埃裡奧的方向,拉過埃裡奧的手,将吊墜放在他的手心:“你救了我,這個吊墜送給你。”
瑞在一旁叽叽喳喳:“我們不要小偷的東西。”
少年克裡汀的臉從紅色的又逐漸變成白色的,他似乎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辯解說自己不是小偷,但又不甘被瑞·霍華德誤會,着急的他淚意上湧,一雙将哭不哭的眼睛求助似的盯着埃裡奧。
埃裡奧合起手指,将吊墜攏在掌心,制止了瑞不禮貌的發言,對克裡汀說:“我知道了。”
少年克裡汀似乎為埃裡奧的這句認可而松了一口氣,他試着松開緊握着埃裡奧的手,可被水淹沒的窒息感與恐懼卻在此刻翻湧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