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徹話頭止住,對他也像對自己,壓低了語氣,說:“應該不會。”
旁邊的嚴曉曉看着他的表情,若有所思。
寒假的工作是他托大伯大嬸給他留意的,他們縣城新建起一個商場,暖氣加持,算假期人流量比較高的場所。
嚴徹的工作是份苦力,跟他學曆專業毫不搭邊,不過沒什麼所謂,他隻想賺錢。
隻是離開前兩個小的一直緊緊追在他後邊,尤其是嚴煦煦,正是男孩兒最頑皮的年紀,卻老愛哭。
“嗚嗚嗚,徹哥哥你過年回來嗎?”
嚴徹估計他回來不了,隻能伸手将人一攬,左右手各一個小毛孩,抱着走完從家門口到大馬路那段距離。
上車前他把雙胞胎倆的手放在一起,叮囑他們:“爺爺奶奶身體不好,你們要懂事點,少哭少鬧,知道嗎?”
嚴曉曉硬生生憋住眼淚,腦袋一點一點:“嗯嗯,我會照顧好他們。”
“等哥哥回家,給你們買好吃的。”
嚴徹離開家打工這件事,許昭直到過完年才知道,他年前忙着搞樂隊的事情,又請很多朋友聚了好幾次,每每深夜才回家,又不敢給嚴徹分享。
好不容易年後走親戚,林臻給他批了幾天自由活動假,他早聽說嚴徹家在蕪城,剛好林臻娘家就在蕪城隔壁,順道把他捎了過去。
于是乎,大年初六上午,嚴徹剛檢查完餐廳各處的衛生情況,便收到了許昭的消息。
日召:猜我在哪?
大尾巴狼:在哪?
日召:直接告訴你那我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大尾巴狼:我保密。
日召:我在蕪城高鐵站。
此時領班過來組織大家擺放餐具。
嚴徹慌亂打下幾個字。
大尾巴狼:這兒沒什麼好玩的,回去吧。
一忙就忙到下午兩點鐘,輪到他們吃完飯隻剩下一個小時休息時間,嚴徹再看手機時,許昭隻給他發一張圖片。
是縣城火車站。
餐廳内燈已經關了大半,他往前幾步,拍醒另一個男生:“吳哥。”
叫吳哥的男生比他略大幾歲,卻已經有個三歲的兒子。
“你的車能不能借我用用,我有個朋友在車站,我去接他。”
今年雨水多,大年開始便下個不停,初六這天尤其大,他們這商場人流量不減,也能聽到上空雨柱激烈拍打穹頂的動靜。
外面天色也很黑,嚴徹一邊開車,一邊打通電話,按開免提。
“……喂?”許昭聲音有些悶。
雨刮不停運作,玻璃窗清明一會兒模糊一會兒。
嚴徹問:“多久到的?”
許昭說:“就半小時前吧。”
“到了不知道打電話嗎?”
明知道是他不敢,許昭暗自腹诽。
路上車很堵,嚴徹被磨得沒脾氣:“在哪個出站口。”
許昭哪裡知道,小縣城的火車站别說指示牌,連個自動扶梯都沒有,還好行李不多,就幾件衣服和特産都把他累得夠嗆。
但既然嚴徹這麼問了,他隻好灰溜溜跑去問一個工作人員,得知這兒是北出站口。
嚴徹應他“知道了”,但一直沒挂電話。
三十分鐘後,許昭聽見關車門的聲音,随即嚴徹說他正往這邊來。
他立馬從休息室坐起來,拎着箱子到門口。小車站客流量不大,昏暗窄窄的一個廳裡隻有零零散散幾個人,許昭打扮得很洋氣,又精神,偶爾有兩個開摩托的大爺經過,會問他要不要上車。
這一波走了之後,又來兩個舉着燈牌的大媽,熱情邀着許昭去住幾十塊一晚的民宿。
許昭脾氣好,不忍心跟她們推搡,兩位大媽反而更來勁兒,擁擠着他往外走,一人搶他的行李,一人拖着他人把他往外拉。
“許昭。”
隔着雨幕,傳來沉沉的一聲呼喚。
嚴徹單手撐傘,另一隻手瞄準他的行李箱,硬生生從大娘手裡拖過來,随即寬大的黑色雨傘往他身上傾斜。
嚴徹說:“走了。”
許昭跳進他的傘下,忽然生出一種上小學時被家長接的感覺。
他自小到大都是被同齡人羨慕的别人家的孩子,或許是他出入都有人接送,或許是他渾身上下都标滿了自己喜歡或不喜歡的名牌。可他也羨慕小區遊樂園裡有家長相陪的孩子,還有班上動不動就搬自己哥哥姐姐的淘氣包。
關于雨天,他有一段印象深刻的記憶。
那時他剛上三年級,家裡的司機因為要處理家事請了一周假,他爸媽正在公司忙得焦頭爛額,誰都沒閑情管這個唯一的兒子。
有天下午放學後剛好碰上雷陣雨,他的座位在門口第一排,不時有家長拎着濕漉漉的傘,探進身子往教室掃一大圈,然後喊自家小孩回家。
那種呼喚,對于許昭來說是奢侈的,因為父母從沒來過,司機也隻在相應的位置等候,那種呼喚,跟中獎時被念到幸運号碼并無差别。
他先趴在課桌上寫了會兒作業,全都做完了又趴着睡覺,隻是仍豎起耳朵聽一個一個幸運星被抽中。他也有過不切實際的幻想。會不會今天爸爸媽媽突然想起司機來不了,随後急急忙忙開車過來接他,說不定下一個就要念到他了。
他等待,等待,直到班上倒數第二個同學臨走前拍拍他的肩膀:“許昭,你要跟我一起走嗎,我家在你家前面。”
出于小孩子的自尊心,許昭拒絕了他的提議:“我爸爸媽媽要來的。”
“那好吧。”友善的同學點點頭,拉着爸爸的手走了。
一直到天黑,他都沒有等到一把傘。
但他還是堅強地背起書包,下到一樓走廊,看着雨勢猶豫。如果沖回家,隻是衣服會濕掉而已,但不用再獨自難過,正當他搖擺不定之時,旁邊教室辦公室出來一個女老師。
“小朋友,家裡人沒來接你嗎?”
許昭看着她,點點頭。
“你家遠不遠?”
許昭報了自己的小區名。
那個老師讓他等等,轉身又進了辦公室,再出來時遞給他一把有些舊的折疊傘。
“來,這把傘給你用。”
許昭愣愣地接過,很認真地對她說:“謝謝老師。”
回家的路他走得很慢,一直在觀察周圍的世界,還有聽雨珠噼噼啪啪打在傘面的聲響。
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如此艱難的困境,卻被成年人輕而易舉地破解了,那天開始,剛滿九歲的許昭豁然開朗——消滅負面情緒,他需要的隻是一把傘而已。
那時,隻是一把傘,後來,是成績,是音樂,是金錢,是名氣。
現在是什麼呢,他坐進嚴徹這輛破舊掉漆的五菱宏光,上車時,那把黑色長柄傘連同他的行李箱一起被扔進後排座位。
他摸索着安全帶給自己扣上,看見嚴徹熟練地倒車、轉彎,不由呆呆地看他:“你考了駕照?”
“見人開過。”
許昭“啊”一聲,“那你不就是違法駕駛?”
嚴徹沒搭理他:“那你下去。”
聞言,許昭真脫了安全帶,準備開門下車。
咔哒。
鎖死了。
他怔怔回頭,嚴徹上半身趴在方向盤上,沉默地盯住他:“想去哪?”
許昭喉結滑動了一下:“找個酒店。”
“來這兒幹嘛?”
“旅遊。”
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他跟嚴徹半斤八兩。
他再次推門,仍然鎖着,疑惑地看向嚴徹:“?”
嚴徹繼續打方向盤:“安全帶系好,送你去酒店。”
真到了酒店門口,許昭又不想下去了,他用餘光瞄了嚴徹很多遍,才問:“你家在哪?”
“怎麼?”
“随便問問。”
“那我可以不說嗎?”
“随便。”
于是嚴徹果真沉默了。
許昭扭頭下車,外面已經停雨了,這家酒店旁邊就是個大商場,生活便利環境五星。
嚴徹幫他把行李箱拖出來,兩人指尖短暫挨到了一起,許昭發覺他溫度很低,随即才看清他隻穿一件薄薄的夾克。
而他自己,圍巾帽子從不落下。
嚴徹關上車門,偏過頭就見這個二愣子在脫衣服。
嚴徹:“你……先進酒店行不行?”
許昭擡頭,有點懵:“那你進去?”
騎虎難下,嚴徹心不在焉點了頭,休息時間還有二十分鐘。
許昭在前台開了房,趁嚴徹不注意,時間選了四天。
經過電梯進入房間,嚴徹把空調開了,房間裡溫度漸漸升高,許昭把生活用品擺出來,他此行專門帶了嚴徹給他買的那套粉色洗漱用品,大大咧咧擺在洗手台上。
收拾累了,他站到嚴徹旁邊,脫掉身上的厚衣服,隻剩一件黑色高領衫,修身款,緊緊勾勒出他的輪廓。
他幾乎挨着嚴徹換,很快,屬于許昭的氣息充滿了房間,也入侵了嚴徹的大腦,他不得不在心底承認,好久不見,他真的很想念這個人。
脫掉厚重的衣服,許昭繼續往行李箱走,腰身卻被人勾住,一陣天旋地轉,嚴徹将他壓倒在柔軟的白色床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