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執琅朦胧中第一次醒來,隻能看見隐綽的影子,視線中滿屋的人都是眇眇忽忽的。
眼皮擡起,隻有她是清晰的,小小一個,站在人群後朝這邊張望。
師妹神色茫然又凝重,左手緊緊攥着衣角。
隻此一眼,便再次陷入沉眠,卻令他心中惦念。
再次醒來已是夜晚,閣内點了幾盞幽微的燭火,隻謝薦衣一人在桌邊,愣愣地看着他出神。
她的發絲融融的,看起來很溫暖。
“師兄!”謝薦衣見沈執琅睜眼,薄唇一絲血色也無,更有一種脆弱的俊秀。
她趕忙湊過去,見他似有話說,呼吸卻滞澀,貼近他耳邊,聽到的第一句卻是:
“我沒事,吓到了嗎?”
她感覺自己的鼻腔忍不住酸澀了一下。
太久未見,一見就是為她擋暗器,身重烈毒,醒來的第一句話竟是安慰。
謝薦衣使勁搖了搖頭,又不由自主地離他更近了些,擔憂地望着他年輕的面龐。
看他挺直、弧度漂亮的鼻梁,利落的下颌線條,溫柔的眼。
沈執琅擡起手背輕輕貼了貼她的臉側,觸感冰涼,他溫聲道:“不要自責,照顧好自己。”
“也讓師尊别為我挂慮。”
她剛按了醫牌,穆長老匆匆傳送到門外,此刻正撩簾入内室。
謝薦衣忍不住像從前一樣,湊上去以臉頰蹭了蹭他張開的掌心。
沈執琅手上有劍繭,她皮膚嫩,用臉頰刮蹭時格外明顯,不知為何她很喜歡這種粗粝的觸感。
掌心那麼暖,能感受到他好好地在身邊。
“師兄你要堅持住,我等你好起來。”
“嗯。”
那是個滿眼疲憊卻依舊溫柔的表情。
她說完便與穆長老交換位置,退到幕簾後,閃躲間遮住自己通紅的眼眶。
*
青色的煙從瑞獸香爐中袅袅婷婷飄散,盈滿整間寬闊的主殿。
殿内立柱皆以整塊木靈石雕砌,剔透璀亮,身處其中有靈力充盈的舒适感。
身前一整面劍牆,謝薦衣垂頭站立于數層階梯之下。
殿上之人是她隻在入宗時随師尊師兄見過一面的臨源宗宗主——文敬瀾。
中央紮根着一棵巨樹,不見其根,卻有參天的樹蔭鋪滿整個殿頂,枝杈齊整,連葉片都似朝拜般面向同一個方向。
文敬瀾給謝薦衣賜了座,殿頂有一隻蔓綠的枝芽伸長垂落至她身旁,為她的茶碗中添下澄綠的碧泉飲。
謝薦衣伸出手好奇地觸碰枝芽前端的葉片,那葉片似一枚蜷曲的海螺。
似是察覺她體内蘊含的火靈力,枝芽添茶的速度加快了一截,而後飛速縮回了殿頂。
殿上人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哪怕不與他對視,在殿内也仿若有沉甸甸的視線落在頭頂。
文敬瀾沉默地觀察着謝薦衣的一舉一動,此時見她擡眼望來,面龐變得和煦:
“不必見外,你的師尊曾是我的師弟,執琅助我打理宗門一應事務,甚是面面俱到,為我分去了許多隐憂。”
“說起來,倒是很少聽聞他們提及你,”文宗主是劍修,也是這一任淵玄劍主,此時與謝薦衣交談,雖有意收斂,仍透出懾人的劍勢,如寶劍懸頂。
“如今看來,倒真是有幾分明珠蒙塵了。”
他微微前傾身形道,“再與我講述一番當日的情形如何?”
宗門内有宗主坐鎮,卻仍在一無所覺的情況下教外敵輕易深入,簡直是令所有長老和他顔面無光。
幾日間弟子們議論如雪花紛揚不止,他卻選擇坐在大殿内,不急不慢地聽謝薦衣重複。
師兄重傷毒發,至今才病情暫穩,這幾日内她似乎一息間被人推至風口浪尖,被持戒堂的長老傳喚幾回,想不到這次竟輪到觐見宗主。
師尊聽聞她被多次傳去,比得知有人闖入見霧峰更如臨大敵,将她喚去仔細說以應對之法。
持戒堂的雲簡師兄也隔着竹簾多次提點她,故而此刻她回答地輕車熟路:
“因我熟悉後山地形,機運下将賊人們引向我們師徒三人曾布下的陣法内。”
“哦?”文宗主的表情分毫未變,依然祥和地循循善誘:
“可據我所知,那五人中有一名界域為[堪陣]的女修,既能入宗門大陣如入無人之境,你如何将她困于陣中呢?”
衆位長老顯然更關注宗門被侵入聲譽受損,文敬瀾卻對其中的細微關竅略有不解。
見霧峰偏遠,既皆是修為深厚的修士,其中又有如此罕見的界域能人,為避折損,想必此行早已有較為完備的圖謀。
就算為求穩,何必長驅直入無人知曉的見霧峰?
那裡沒有其他峰唾手可得的資源,有的隻是被世人遺忘的燕氏,和他的兩個徒弟。
沈執琅鋒芒畢露,引走了所有人對于見霧峰的注意,可這就是全貌了嗎?
謝薦衣面不改色:“因幾人先前并未察覺我的蹤迹,我便以信燕引走了一名男修,将他遠遠地困在法陣中,
那界域女修為搭救他而離開片刻,我這才有機可乘,将剩餘三人引入陣法。”
“你的意思是說,築基修士可在三名金丹境以上的亡命徒手下,完好無損地引走他們?”
文敬瀾注視她的眼瞳幽深,像是一片被陰雲籠罩的寂海。
“他們探查了我的修為,也許心覺微不足道,才未分出幾分注意來,反讓我有機可乘。”
文敬瀾與她遙遙對視,注意似乎并未放在她的言論上,聽她說完這番話後,他便轉移了話題。
“那女修死了。”謝薦衣微微瞪大雙眼,文敬瀾以一種談論窗外風景的口氣說道,“執琅下手向來幹淨利落。”
“他明知自己中了奇毒,還在沒有解毒的情況下殺了下毒之人。”
殿内一時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