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内仿若另一方天地,沁涼如身處冰泉邊,入門即見四面逼仄狹窄的青灰瓦牆,身後的一切喧雜聲都消失不見了。
師姐領她到其中一面牆壁凹槽處,“元牌放這裡。”
她從腰間解下自己的白玉元牌放置在牆面,玉與石碰撞,發出清脆的一聲。
眼見牆面從斑灰色變為流光溢然的虹光,師姐這才擡起頭看她,确認道:“謝薦衣謝同門?”
謝薦衣點頭,與師姐一同目視牆面,她的玉牌放進去,閣内景象便如有大手從頭頂轉動琉璃燈般翻至全新的一面,一道窄而陡的雲梯顯露在她們面前。
“你是此次唯一可登四層的修士,跟我來。”
樓梯看似很短,踏進便如身處瘴林深處,濃雲迷霧,林葉飒飒,耳邊風聲如哨音,一步一景,天旋地轉。
謝薦衣敏銳地察覺到這是環形陣法,每走一層階梯的陣眼都在不停變化,共十三階,環環相扣。
若是不知情者闖閣,大概能有上百種死法。
直到踏上最後一階,眼前景象豁然開朗,地面堆疊起雲絲,令人如登天閣。
頂層内遍布鎏金柱,百寶熒然,燦光缭眼,猝不及防入她眼簾。
謝薦衣閉了閉眼睛,又再次睜開才适應這光芒,她以為玲珑閣内法器衆多,必然紛雜難尋,未曾想是這般井然有序。
閣内按品階與法器類别分置多重琉璃八珍架,法器下邊都挂着金簽寫着來曆,架高,難見其頂,直入雲端,各色光華璀璨奪目。
師姐回身問她,聲音都顯得空靈:“謝同門想先試哪一道,站在架前的靈石前便可。”
謝薦衣這才發現每個八珍架前都有一枚巨大的靈石水晶,她左右尋覓一番,終于見到整整一面眼花缭亂的劍,形色各不相同,但都靈氣四散,惹人矚目。
她壓住心中的緊張站定,聽師姐不無羨豔地說道,“玲珑閣最高層的劍,最低也是珍品級,若是同門天資絕佳,可有機會見到聖品劍出鞘,那便會引來天地間異象。”
“便如文同門那般麼?”謝薦衣問道,三年前文群玉登玲珑閣,喚得稚水劍結契,天降甘霖,有鳳啼鳴。
當時她正在講齋低頭研讀陣法圖,聽得鳳鳴便與雁桃等同窗們一齊湊近窗格,瞧見玲珑閣上方雲層間隐有鳳尾翻風,盡顯祥昭。
師姐贊同地點頭,“文同門天資卓越,自引氣入體起,無論道法還是心法都榜上有名,擇名劍也算是實至名歸了。”
更緊張了。
謝薦衣沉下呼吸,擡手将靈力注入面前的試劍石内,幾息内靈石水晶便注滿靈氣,光芒如星河。
面前八珍架上的數把寶劍卻緘默暗淡如蒙灰,直待到靈石也灰暗下去。
一如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有些無措地看向師姐,師姐面上神色也似有不解,謝同門靈力醇正罕見,竟無劍應召,奇道:“不如再試一次罷?”
謝薦衣再注入一次,仍是無事發生。
忽略識海内湧起的點點慌亂,她思及最終要與法器訂立本命血契,心神安定些許,便想再盡力一搏。
謝薦衣平舉左手,右手以靈氣化為利刃,齊齊劃開指間皮肉,霎時将血絲與靈氣一同注入靈石。
靈石光芒比前兩次更甚,璀璨的靈光下,劍架沉寂如初,身旁其餘百種八珍架上兵器卻逐漸如山石碰撞,光華百轉,激蕩出不同的嗡鳴聲。
這響動如此驚人,師姐訝異地環顧四周,“這....是百家道都向你發出邀約了嗎?”
尋常情況下,修士可擇的道極為有限,一切選擇皆為天命所指,縱然可有抉擇,最多也隻是兩道,擇道過程中需各靈石嘗試一遍才能有所收獲。
像這般一呼百應的情形,聞所未聞,遑論得見。
謝薦衣眼神專注,隻盯着仍一無所覺的劍架,提氣再注靈力,令本意欲消退的靈石光芒再次四溢,橫下心沉聲道:“我要摧山灌海之勢,與天地舉杯之威,可有劍自薦?”
周遭嗡鳴更甚,頭頂雲閣内有無數光影碰撞相向之聲,愈演愈烈,因百器争鳴,無法辨别聲源。
師姐已四顧啞然。
在謝薦衣指尖血幹涸之前,百般嗡鳴終化為一件嘯音不止的法器出擊,行速頗快,直奔她面門而來!
此法器光芒淺淡,在她眼前掠過一道灰影,但其一出,此起彼伏的嗡鳴聲瞬間平靜下來了。
“看來最适合你的道出現了。”
師姐的話猶在耳邊,謝薦衣揮袖急退,調動内府心法全力運轉,融為一掌,猛擊向面前法器,蕩開一圈瑩白色的靈力。
法器受靈力沖擊退開,行動暫阻,片刻後竟分為一左一右再度起勢襲來。
謝薦衣回身迎擊,沉心靜氣,将心法彙聚于手指間一點,分别以雙手兩指,雙臂交叉夾住法器,才發現是兩片薄薄的刃。
刃勢頭迅猛,她心頭一喜,不避不讓下正要細看,頃刻間左手指尖血刮蹭至刃面,轉瞬消隐,剛剛還暴烈的法器立時噤聲,垂落下來。
謝薦衣低頭接住掉落的法器,刃落在她手心竟未有絲毫痛楚。
見其上塵霧散開,露出兩把窄薄的冷兵,落在她手中的正是未開刃的那一邊,耳邊聽得師姐的話語:“恭喜謝同門,
擇了一把珍品刀!”
*
謝薦衣不甚分明自己是如何回到見霧峰的,隻恍惚記得自己口出狂言卻未擇到劍。
下了閣前台階,與雁桃緻歉,說下次再向她講第四層的見聞,被對方親切的扶住,說她臉色好差,勸她回去歇息。
又渾噩感謝了所有向她賀喜的同門,四肢麻木地禦風回了小院。
已至傍晚時分,天變得陰蒙蒙,雲墜得很低,她的聽語閣裡一幅風雨欲來的景象。
謝薦衣窩在榻上,打起精神把那對刀從錦囊中取出,仔細琢磨了一下,發現兩把刀的刀柄較短,尾端機巧靈活,雙手握住卡扣竟還能将兩把刀拼成一把長直刀。
“.......”
她與刀對視一會,手一松将它丢回榻上,又翻身躺下。
冷風從榻邊大開的窗灌進來,呼呼響在她耳邊,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玉蘭,就這麼蜷在榻上睡着了。
睡得并不踏實,光怪陸離的夢裡,她隐約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
夢裡的文群玉拿着那把漂亮的稚水劍去向師兄請教,師兄微笑又贊賞地望着她的劍。
她聽着他們關于劍的交流,發覺自己半句都不懂,而二人在夢中同時轉臉看向她,似是納悶她怎麼會在這裡。
她的聽語閣與師兄的留聲閣前後相接,并稱為留聽小榭,以親水台和連廊相連,其間種滿了玉蘭樹,她的前院便是師兄的後院。
師尊的院頂卻布滿紫藤,便于納涼,遮天蔽日的紫影下是三把藤枝編的圈椅,算不上巧,但實實在在撐起了他們師徒三人的年年歲歲。
她夢見在紫藤花架下一起舉劍過招的師尊與師兄。
那時師兄劍法還沒有如今這般絕塵,師尊燕廣雲也還在劍閣擔任教習長老,腿腳還能站一個時辰,發間還有黑色。
當師尊握着木劍時,那些花白的發絲模糊中也退回玄色的黑,她能看到遲暮的雄獅,也能從他眼中的堅毅和眼角旁如紫藤般蔓延的紋路,觸及過去燕氏心法第一人的輝煌。
師兄性情向來溫和,劍意卻鋒銳無匹,出劍利落又淩厲,師尊随着他的劍招不斷指點他的身法,二人過起招來酣暢淋漓。
她癡癡地坐在一旁看着,手裡抱着一對沉重的雙刀,風雲在他們頭頂變幻,四季更疊,餘生,她都隻這樣看着。
徒然驚醒的時候天還未亮,四下裡都靜悄悄的。謝薦衣坐起身,感覺胸口沉甸地像是墜了千斤石。
她起身簡單洗漱一番,換下了那套壓出褶皺來的白衣,把頭發梳回往常的垂挂髻,喝了兩口瓷壺裡的冷茶,茶香泡得濃了,醒神卻很管用。
她立在書架前随意地抽出幾本陣法書扔進錦囊裡,那柄刀從昨夜起便一直攤在榻邊,她掃過一眼,轉身走向門口。
門甫一敞開,雨絲細如綿針,泥土清香撲面而來。
屋外連廊下,隔着雨簾,有身着白衣、身姿挺拔的青年靜靜伫立,不知等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