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群玉質疑的聲音也從遠處傳來,語調中帶着幾分希冀:“沈師兄,你剛回宗可能還未聽聞,謝薦衣是災獸化形藏于宗門,剛弑殺了五長老出逃,我等是在奉令緝拿。”
聞言,沈執琅仍專注為謝薦衣渡靈療傷,淡然道:“我隻知道,如果你們還有想繼續的心思,就不必活着回去了。”
臨源宗的少年天才,年輕一輩間無人可并肩而立的劍閣首席,三言兩語間就抛下了門派裡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性情溫潤,平日裡謙和有禮,可此時任誰都聽得出他動了真怒,殺氣重的能實質化。
除了一無所覺的謝薦衣,其他人皆舉步維艱,一呼一吸間滿是他毫不收斂的威壓。
面前衆人幾度色變,臉上都是難以置信,文群玉喃喃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謝薦衣聽及此,忍不住小聲對他說:“師兄,我怎麼可能傷害師尊!至于上古兇獸,我不清楚,可他們都那樣說。”
她望着路上打鬥間被碾碎的石塊道:“若師尊真是因我而亡,他們說兇獸該碎屍萬段倒也不算錯。”
沈執琅手下一頓,心口間霎時湧上強烈的澀意,他稍稍阖眼幾息,才忍住那股想殺盡對她說這話之人的沖動。
“我與你自總角相伴,我的看法你可願信?”
謝薦衣點頭,聽他沉聲道:“師尊之事另有隐情。至于你的身份,我早知,一直知,在我心裡,天廣地博都抵不過存兒一人之好。”
謝薦衣睜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師兄說了什麼。
文群玉愣愣看着眼前二人,直到腰間白玉牌發出亮光,她神色複雜,“你們都逃不掉,封山大陣要開啟了。”
沈執琅擡頭望了望山頂處已開始青光閃爍的陣法,轉頭看向懷中臉色仍有些蒼白的少女,搭在她腕間的手緊了緊又松開。
短暫的一瞬裡,他已做了抉擇。
沈執琅從左手指間褪下一枚尾戒遞給她。尾戒遍體通透的紅,中間嵌有一尾自在的小魚。
“師兄,不要這樣。”她握緊這枚帶着他溫度的戒指,眉心緊蹙。
“我的元牌已碎,再回不去宗門。師尊之仇不共戴天,我也不願再回。可你前途浩瀚,即使要離開宗門,也不該為了我這樣。”
她緊緊看着眼前的師兄,半身浴血,劍氣這般暴烈,仍難掩形姿。
沈執琅再開口的語調平穩鄭重:“隻要我還活着一日,就不可能棄你不顧。”
這幾個時辰裡的變故太過可怖,她還未醒神,而在此時,唯一的家人在側,她望着師兄的神情,心裡要失去他的惶恐勝過了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生死。
她淚睫于盈:“師兄能不能别抛下我?”
“不就是一條命嗎?我給他們便是。什麼上古兇獸,想來是搞錯了,這麼大陣仗,可我連最親的人都保護不了...…”
“存兒不哭。”她眼淚成串珠落下,很快泣不成聲,惹得師兄劍氣一斂,頗為無措地低頭哄她。
謝薦衣是個很少會哭的人,平日裡隻有她把别人欺負哭的時候。
“我從未想過抛下你。”沈執琅伸手給她擦淚,指腹的劍繭觸感微糙,可動作卻溫柔的不行。
從小到大,師尊嚴厲,可在師兄這裡就沒有她得不到的東西,隻有這一次,師兄溫和地拒絕了她:“師尊之事不是你的錯,我的所作所為亦是出自本心。
存兒,若有再見的一天,我一定向你謝罪,界時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
大地震顫,他又看了一眼已有起勢的陣法,摸摸她的發頂,像每次出行那樣與她笑着告别:“該走了。别回頭,我一定護你平安。”
再看兩眼謝薦衣的眼淚,他輕歎了口氣:“不能繼續伴你左右了,對不住。”
又是道歉,謝薦衣心沉沉墜落下去,歉意便是說明他已下定決心,不會動搖。
他伸出手兩指并攏一劃,輕點在她眉間落下一枚金色法印,一閃而過便隐匿無蹤。謝薦衣頓覺周身變得暖融融的。
‘舍光’劍印含有師兄的氣息,代替師兄護着她。
“你把劍印給我了,你要怎麼辦?”
“我不要這個,師兄,你拿回去。”
“别走師兄,我不值得你這樣為我...”她在淚眼朦胧中試圖抓住師兄的衣袖,可怎麼都摸不到,就像是摸不到師尊的那片衣角,眼睜睜看他走出幾步。
一向心志穩固的他竟又回頭看她一眼,那一眼深深的,像是要将她的模樣永遠刻在心間。
師兄眼角飛濺的血觸目驚心,恍惚竟如未曾落下的眼淚:“沒有什麼不值得,在我心裡,這一生隻有一個使命,就是守護你。”
她在原地眼睜睜望着師兄的背影消失在視野内,萬念俱灰下隻想跟着師兄同去。
可想到師尊未阖的眼、師兄背上被血浸透的衣,她終究還是止住淚,抽噎着掃了一眼震驚不已、無力再攔她的幾人,轉身禦風而行。
一路竟暢通無阻,謝薦衣遙遙見出口時,護山大陣已快要徹底落到地面,那一弧淺青的陣術,如一間殘忍的牢籠,輕飄飄卻目标明确地要來困殺她。
天邊展翅的鳥兒誤撞其上,幾乎毫無停頓,便如齑粉般消散于她眼前。
謝薦衣腳下再次提速,再過幾步,才發覺出口把守的同門全部倒地不起,握劍的雲逸和拿着符紙的雁桃齊齊轉過頭來望着她。
是她的兩個友人。
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下一刻,劍落地、符燃盡,兩人同時朝着謝薦衣撲來,把她緊緊摟住。
“衣衣....”雁桃泣不成聲,把一根木簽塞進她手中,冰冷的木頭抵住她手心,濕乎乎的,想來還沾了雁桃的淚。
“這是我此次為你搖的簽,‘東風吹盡去年愁,解放丁香結。’,我相信你,你一定要活下去。”
雲逸眼眶發紅,他緊緊咬着牙關,“我先和師兄打碎了持戒堂的所有追蹤咒,再來時雁桃已在這裡了。不管怎麼樣,我支持你,你永遠還是我的友人。”
謝薦衣攬住她們,艱難道:“謝謝。”
三人借雁桃的符紙提速前行,終于得見漫天青影無聲碎裂,所有陣法帶起的靈力波動和大地震顫都歸于無形,護山大陣停下了。
是師兄。
謝薦衣在心裡想着,所有的感觀、六識都麻木了。
一刻後她終于越過宗門地界,暫時安全了。
隔着邊界,與宗門内的二人訣别轉身,眼前是陌生的林景,眼眶幾經打轉的淚終于再次決堤,她未感到絲毫安心,反而感覺自己徹底迷失在世間。
她修為不深,很少下山,現下沒有了師尊和師兄,回不去自小長大的見霧峰,獨身一人的驚悸瞬間溺住了她,她根本不知曉活着的方向。
失去了擁有的一切,聲名狼藉、人人喊打的這一刻,她腦海中突然想起了曾經,她問起師尊自己名字的由來。
師尊緩緩道,‘意為蒼茫天地間能尋一存身之處,能遮體避寒,有枝可依便足。’
那時年歲仍輕的她坐在師尊藤椅邊,擡起蒲扇試圖扇走炎炎夏日,暗自心生疑窦,天下之大,哪裡缺她安身之所?
如今的她不禁淚眼笑歎,原來竟真無一處。
回首望,滿山燈火遮天蔽日,天邊夕陽,徹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