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親眼見過太多東西,他的陪侍太監在飯裡下毒,他的祖母逼迫他吃那碗飯,他每天跪的膝蓋磨破了皮,疼的走路都要在地上爬。他每天都要見那張恐怖的臉,他見過他祖母宮中的無頭無臉女屍,見過一次又一次的恐怖,滑稽,迫害。
他亦被害過傷過許多次,許多次到讓他覺得,他仿佛不是八歲,他是這世間被傷害最多之人。
他是太子,尚如此——
他實在覺得他這個太子做的身在地獄。
他後來也學着冷眼,看着邱妃和他的父皇,抱着他的弟弟,他們一家人的團團圓圓,幸福喜樂。
而他清清楚楚記得,他被接離冷宮前夕的那一晚,父皇是怎樣在母後面前落下淚。
父皇不愛邱妃,從未。
他還活在一張又一張的面具裡。
可其實,邱妃待他不錯,他的弟弟——也是數不清歲月,他的幼年,隻有那個叫成秋邺的小鬼,吃飯時會來叫他,他奶聲奶氣道:“哥哥......用膳。”
他會擔心他吃不飽飯。
可他也是親耳聽見,邱妃對弟弟說:“他現在還是太子,你得恭敬,我們邱家跟他們徐氏......”
他的弟弟還那麼小......比他還小。
他覺得他恨這裡的一切。
-
皇城大亂那天,安載月先跑去了冷宮,冷宮很安全,安全的有些蹊跷。
附近沒一會兒有聲音,他隻好躲在牆角。
而也是這一躲,他看見了......父皇身邊的黑影衛,手中提着的人頭......是邱家的。
這場反叛,邱家奮力殺敵,父皇在殺邱家......
黑影衛敲了冷宮的門,把頭丢了進去。
母親并沒有吓得驚叫,她笑了。
安載月聽見她笑了。
·
·
·
他跑了,宮内大亂,他跑了很久,跑到了不知道哪個宮殿的草叢邊,他聽見有人的腳步聲,他探出頭,幾個宮女太監都朝一處矮牆走,她們窸窸窣窣道:“快走吧!打進來了!誰也活不了!”
“這狗洞好小!我頭卡住了!”
“是你太胖!頭太大!”
“别說了!别說了!快走吧!”
“這能到宮外嗎......”
“怎麼不能......這可是南宮,到處都是洞......”
“還不快跑!後面來人了!”
的确來人了,禁衛軍整齊的腳步聲紛至沓來。
就算不是禁衛軍,也是父皇的人,這本就是一場陰謀不是麼。
哪來的反賊,都是殺人的借口。
那些宮人跑的一個比一個快,這裡重回寂靜。
而他慢慢扭過頭。
跑......
安載月感覺自己心在怦怦跳,他爬出草叢,慢慢朝那個洞走去。
卻在那個洞旁的一處破敗宮殿下,有一個衣衫褴褛的小宮女,她手上正拿着一個黑馍,縮在坍塌的樓房下,她定定看着他,和他身上的......華服,而安載月也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此時附近仍有禁衛軍的聲音,隻要她一叫,隻要她出一點聲......
可她隻是拿着黑馍,看着他,整張臉都沒什麼表情,隻有那雙杏眸定定盯着他。
-
安載月再一次驚醒了,衣裳濕透半邊,他總是害怕這個夢,總是擺脫不了......這個夢。
而哪怕很多年了。
他起了身,默了半晌,才擡頭靜靜看着窗外的月光,小漁村的月光很美。
和那年中秋皇城的月亮一樣,那一年他遊曆到了皇城,見過城樓牆上,很多年未見的葉尋溪,他面無表情的看着塵間,跟不苟言笑的帝王一般。
而站在他身邊的是成朝的皇後,衣着華麗,高貴無比,而她那雙杏眸,卻和他少時畫中的一般無二。
亦是他這些年噩夢的源頭......當時他在想。
她是誰——
她是誰......
葉尋溪身邊的她......是誰。
思索間,再擡頭時,他見到了他的小師弟。
月光下,葉尋溪看到他時眼裡的震驚與......希望,他身後有無數的侍衛宮奴,他聽見葉尋溪叫他的名字,叫他師兄,一遍一遍,又一遍。
他身邊的女子拉住了他。
而他自己,亦沒回過頭。
-
安載月在村裡待了半個月,他日日托了人,去買那家攤位的糕點,也打聽清楚了,老闆娘姓葉,葉朝汐。
這倒是個極好的名字,幫他買糕點的人笑話他道:“安公子,您要實在喜歡,小的幫您說說,葉姑娘夫君都離世好幾年了!”
安載月沒說什麼,隻搖頭拒絕。
他偶爾也會悄悄去看她。
葉朝汐是個奇怪的女子,每日下完攤,也不同村裡其餘人交談,隻靜靜一個人,一把椅子,在院子的夕陽裡,看花,曬頭發,她總是一坐很久,久到睡着,起了身,又睡着,像在等人喚她。
除了同村的小翠與她多說幾句以外,她日日都是如此。
-
收到徐公的信,已是兩個月後轉秋,安載月退了茅屋,去了一趟遠山,拜祭尋溪的爹娘。
九九又重陽,今日是尋溪的生辰。
也是尋溪的生忌。
尋溪十六歲時離家,二十九歲,盛夏,葬在了皇城。
他斟了滿杯,再無人陪他對飲。
-
秋季雨水足,安載月趕了一個多月的快路,才到皇城,如今皇城在新帝治理下,好風光,好盎然。
聽聞如今新帝身邊有一位李太妃,是先帝的李嫔,頗有心機,孟氏一族在她手中倒了台,孟左常與其妹更是下了大獄,有這樣的人在新帝身邊,徐公日夜不安,但此次找他,卻不是為這事。
安載月去了城裡最大的客棧,小二上了一壺酒,他在樓閣二樓聽着連綿的雨聲,小二替他溫好那壺酒,笑道:“客官吃些什麼?”
“茶團。”
這是當年帝王最愛吃的一道點心,也是當年帝後結緣的一道點心,皇城很流行了一陣,隻不過時過境遷,早已滄海桑田。
小二果然一愣,但還是點點頭。
徐公在半個時辰後趕到了,他蒼老許多,見着他的時候,直歎氣道:“你母後......你母後老了,她一直在等你,你......”
安載月最終還是道:“成起潤已死。”
聞言,徐公哀默了一瞬:“我也知,你如今出現,不僅會給自己帶來危險,還會給徐氏......可你竟一直讓我瞞着你還活着的消息,夭夭也是我看着長大的......我......我不忍啊......”
說到不忍,安載月頓了一頓。
當年,徐公奉旨找他,他雖有心躲着,到底有那麼一次,被徐公找到了。
他告訴徐公,他不願做這太子,他告訴徐公,如果尋溪問起,在萬不得已時,把這封信交給他。
徐公經曆過徐氏滅門,也見過他在宮中求生的模樣,更知曉,這些年來,邱太後的狠毒,他沉默良久,收下信,放他走了。
他知曉,徐公心疼他,才會在這些年裡,一直替他隐瞞蹤迹。
徐公亦心疼母後。
就是無人,心疼尋溪。
他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卻沒喝,慢慢道:“我想去皇陵,見見他。”
徐公堅決道:“不行!你這樣去,萬一被認出怎麼辦!”
“我隻在皇陵外......終究是我,害了他。”
徐公最後仍舊歎了口氣。
皇陵并非尋常人能進入,徐公謊稱他是外面請來的大夫,給陵中宮人太監問診,方才進去。
可進不了祠堂,他隻能在外面遙遙拜見,拜見,葉尋溪。
徐公也看着遠處祠堂,流淚道:“老臣......實在對不起先帝,對不住先帝啊!”
他們,無人對得起。
徐公又道:“我後來回宮中看見他那樣子......我便後悔了,我想着下次再找到你,一定......一定帶你回來,一定......一定讓先帝見見你......”
可沒有下次了,那次後,安載月離了故土,一躲便是數年,再沒人尋得到他,他在境外做過生意,在天山飲過雪水,在大漠跟着商隊走過長長沙路,再歸來的時候。
确聞,成起潤已經死在了宮中。
尋溪,他死了。
徐公又道:“事已至此,總得為以後打算,你可願在皇城安家?我看你也老大不小......”
“不願。”
“我猜......你也是不願,罷了,這日子,随你怎麼過吧,已經沒了一個,不能再折一個。”
安載月道:“多謝叔父。”
他早已買好了船票,準備去江南。
這也是,他這些年唯一未敢踏足,唯一未敢去的地方。
很多年前的晚上,有個人在下着雨的山間,縮在房間床榻上,跟他講:“師兄,我們日後下山遊曆去江南吧!還有皇城,我長這麼大還沒怎麼出過小漁村,嗯......最遠也就是巍峨山,我爹娘實在太操心——”
巍峨山險峻,尋溪跑的也跟自家漁村一樣熟門熟路,兔子都怕了他,真到了皇城,不知要鬧的如何天翻地覆。
他那時候真這麼想,他道:“皇城達官貴人多,你應付不來,還是師兄陪你去江南。”
他的小師弟卻笑道:“那師兄不妨明日早課,睜隻眼閉隻眼,讓我少寫兩頁字?”
其實尋溪性子雖然偶爾跳脫,但大部分時候,是個情緒很内隐的人,他會想家,可他不會讓旁人操心,會在山間瘋玩,可不會讓他在師父各位師弟面前為難,課業拖拖拉拉,卻會認認真真完成。還有......他總是替人着想。
對人亦從不設防。
這樣的尋溪,其實到哪都能應付得來。
安載月笑着應下:“好。”
他自家也有個弟弟,愛他,信賴他,巍峨山也有個弟弟,愛他,信賴他。
可不知,這聲“好”,這麼多年,也未應。
秋日雨多,路上就一直綿綿,他離開皇城後,便登了船,等船夫慢慢離了岸,駛行十幾日,終于近了江南,便連空氣也濕潤起來,和小漁村的味道很像。
安載月拿起懷裡包好,卻早已經不能入口的茶團,丢進碧綠的水中。
他記得某個人很想試試江南的糕點,那人應已試過了世上最好的糕點。
船夫道:“公子!江南快到了!”
安載月擡起頭,看着遠處岸邊,人流湧動,混着年輕的姑娘,賣蓮蓬,棗果的嬉笑聲。
船夫道:“江南可真熱鬧!”
安載月道:“城内可有賣糕點的?”
亦或是哪家味道好。
船夫笑道:“嘿~那可多了去!想吃糕點!公子您可算來對地方了,坐好啰!靠岸了!”
他忽然又想起那一年雨夜,他們說完明日早課徇私舞弊,師弟看着他,又道:“師兄,其實我不一定要去江南,更不提皇城了——我隻想和你和師父師兄,我爹娘永遠在一塊兒。”
“皇城的糕點一絕,江南,興許亦是。”他記得自己這樣答。
“你又知道了,絕也是宮中的糕點絕,我......那我也去不了啊!那便還是江南吧,江南好,風景舊曾谙......”
想來,這些年,他在宮中,已吃過不少了吧。
船漸漸靠了岸,岸邊水霧沁透,燭火暗了下來。
這一世,終究是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