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種昏昏沉沉、半吐不吐，胃裡起伏颠翻的時候聽見了敲窗聲，整個人一下子如應激般驚醒，忙伸手去拉車門。

金惑撐着一把黑色碳素大傘站在雨中，微微躬身看我，漆黑的瞳孔倒映着路旁吊燈的光點，近在咫尺但又無比遙遠。

眼前已經是洛大的校門口了。胃裡的那股翻攪感一下子上湧，我來不及了，一下子沖進了雨夜的草叢中，跪下來，吐了個昏天暗地。

餘光裡，金惑似乎在我身後不遠處站了段時間。我再回頭，他已經倚在車窗旁了，大概是被氣味熏跑了。

我狼狽不已，用袖子捂住口鼻，卻還惦記着車費的事，隔了段距離，指了指他手機，含糊說：“二維碼，我掃一下。”

金惑表情散漫地瞥了我一眼：“？”

他身高很高，兩條大長腿怎麼看都像T台上的男模。一張堅白而立體的面孔在雨夜中越發俊美，像是黑夜中攝人心魄的吸血鬼。

“我掃你車費。”

我不敢靠太近，一手捂住嘴巴，另一手比劃着。我現在隻想趕緊回宿舍漱口。

金惑總算明白了我說什麼，一隻手舉着雨傘，另一隻手仍插在褲兜裡，表情森冷中微帶驚訝：“你有事嗎？我缺你那幾個破錢？”

我一愣，還未回話，便聽見一道驚喜的聲音響起：“哇，你真來了，我還以為你隻是說說呢，天啊，你那麼愛我，我太開心啦！這都十一點多啦！”

我循着那道聲音看過去，一個穿着洛麗塔cosplay風格的雙馬尾女孩站在校門口的石獅子旁，驚喜地朝金惑揮手。

說着，她一蹦一跳地走過來，一把撲進金惑懷中：“哥哥，我愛死你了！”

“也不害臊，這麼多人。”

金惑食指抵住女孩額頭，将她推遠了些。

“哪有那麼多人，不就是他嘛。”

那女孩指了指我：“還是從你車上下來的，剛剛是不是吐了，你怎麼也不拿瓶水給他漱漱口？”

“沒了。快到宿舍了，他回去弄不就好了。”

“哦，也是，你朋友？”

“不是。”

“那是誰啊？”

女孩抓住他的手臂，俏皮地望着他：“難不成你還當網約車司機了，私下接活？”

“喬夢璐讓我捎過來的。”

金惑頓了下，說。

“璐姐？不會是她男朋友吧，雖然小哥哥長得很漂亮，但好像不是她喜歡的款诶……算了，我們走吧。”

“洛大确實挺漂亮的，但我感覺我考不上！最近我媽滿腦子想給我請其他家教，跳舞啊鋼琴啊之類的，想我成為特長生~”

原來隻是個觀光客，還是個高中生。

“你還特長生？特短生還差不多。”

金惑的聲音居然有點寵溺。

“滾滾滾，不許擠兌我，要給我鼓勵！人隻有被多鼓勵才會變得越來越好哒！”

女孩氣哼哼地說。

我鑽進了細密的雨幕中，身後的對話徹底聽不見了，直到引擎發動的聲音消失，我才回頭，那輛勞斯萊斯早已揚長而去。

纖雨纏綿如絲。

我仰頭，雨滴太小了，落在臉上隻有那種陰暗黴濕的感覺。心口也好似結了一把沉重而潮濕的鎖。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我跟金惑偷偷躲在山洞中接吻，然後沖進雨中淋雨的事。

那種快意我此生難忘。

回到宿舍後，我漱了很久才将口腔的惡心感散去。

從下午與金惑重逢到方才與他各自都沒有打招呼地分開，其實隻有幾個小時，我卻好像走過了一段很長很長的路。

從欣喜若狂到眼冷心灰，隻需要這麼短的時間。

晚上，我陷入了久違的失眠中。

我意識到，我的情感還停留在原地，但金惑不是，他确實已經走出去了。應該說，在高中分手的一周後，從他與那個女孩在雪地上嬉鬧起，他便已經走出來了。

年輕的愛戀像一團火，燒得很熾熱，很旺盛，但也熄滅得飛快。

“你不要我，我就去找别的人！”

“過了這段時間，我依然會過得很好，會比現在更好！”

“我會愛好多好多的人，但就是不會再喜歡你了！”

“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兩個再也不要管對方的事了。”

他說的每一條，他都做到了。

其實，從那時候我便知道，是我一直在汲取他的營養，沒有我，他的生活不會有太多改變。

或者說，他會更輕松，更自在，不用被我和我的家庭拖累。

可是我不一樣，沒有他，我的感情才是完全幹涸了。

我預備了自己此生不會再有别的感情，我想不到還會有誰像他少年時候那樣毫無保留地愛着我。

是我自己推開他的，然後我丢失了他，我收獲了一個冷漠的他，他說到做到。

當時，在雨中的時候，我嘴裡含着那種奇怪的味道回到宿舍，半路上又想吐了。

我忽然間很難過，因為我明明看見金惑駕駛座旁有一瓶礦泉水，我當時太想漱口了，我隻是因為他冷漠到這種程度而難過——他對待他的朋友，比如喬夢璐、夏笙她們，是絕對不可能這樣的。

罷了，事已至此。

宿舍是四人間，另外兩個舍友都是本地人，一到周末就會回家睡。今天宿舍隻有我和周韻傑兩個人。

周韻傑比我回來得稍晚一點，将将卡着門禁。

順便說，洛大的門禁時間是晚上十二點。

周韻傑一進來便很興奮地告訴我：“哎，葉樞念，你猜我剛剛回來路上碰到誰了？就下午松大隊的那個小前鋒，開蘭博基尼的帥哥！”

“我在藥店撞見他了，他在買什麼暈車凝露，好像是他帶的妹子暈車了……我跟他打招呼，他認出我了，我加了他微信，說以後有機會一起切磋籃球，他答應了~”

“本來以為他這種人會比較拽，真正聊天覺得他挺好的，啥都能聊，也肯聊，唯一一點不好，就是他太受歡迎了，跟他聊了那麼一會兒天，就那麼一段時間，至少三個女生問他要微信。媽的，也太不公平了！”

“帶的妹子暈車”……

應該是那個洛麗塔雙馬尾女孩吧，原來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細心的。

今天，我們都沒問對方要聯系方式，大概都覺得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但周韻傑居然有他的。

而且，周韻傑都說他很能聊，是那種很随和的性子，大概現在隻會在我面前繃着臉吧？連過去愛嘲諷我的喬夢璐都叫他别這麼冷漠。

深夜的時候，我好不容易睡過去了，正半睡半醒，手機響了。我沒接，翻了個身，直接将手機挂斷了。

又一聲持續的震動傳過來，我因為持續失眠好不容易才聚起點睡意，對這聲音無比厭煩，索性關機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見手機上都是未接來電，都是昨晚打工的酒店領班的。

一瞬間，有種不好的預感。

回撥過去的時候，他的電話卻沒打通，一直顯示通話中。

我隻好給另外一個陳同事打了電話，便是那個我昨晚幫她代工的女孩。

“葉樞念，要死人了！”她在那頭火急火燎地說，“老王昨晚跳江了，現在還在搶救中，醫生說恐怕沒救了！”

老王，便是昨晚與我起沖突的男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