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江風帶了些燥熱,跨江大橋下小号觀光遊輪緩緩遊過,市中心寫字樓五顔六色的LED燈光不斷變換,路面上打着燈的車輛川流不息。
紅燈亮了。
我看着窗外陸陸續續停下的車輛,心裡盤算着大概還有多久到達目的地。收回視線的一瞬間,我無意間掃過後視鏡,與嚴律新的眼睛撞到一起。
那雙幽深的眼睛在我看過去的一刹那,像是陡然回神般眨了下,然後再次堅定地與我對視。我心頭一跳,趕緊移開視線,翻出手機随便挑了個軟件刷了刷。我也沒想看什麼消息,隻是覺得手頭該忙點什麼才好。
紅燈時間很快過去,嚴律新再次啟動車子。我不知道在地下停車場為什麼答應上他的車,等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被他帶着塞進了副駕駛。
“這些年還好嗎?”嚴律新的聲音從耳側傳來。
“還好。”我簡短地回答。
嚴律新沒再追問,表情有些微妙的懊惱,他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并不算什麼好問題。
“你呢?”我客氣地問了下。想想也知道,他在美國必定是過得不錯的。隻是後來因為什麼回國,還不住柳家的房子,就無從得知了。
“不太好。”嚴律新的語氣平淡,我卻莫名聽出了些委屈。我詫異地看向他,他認真地看着前方路況,表情淡然,像是剛剛說的話是我幻聽了一樣。
“周穎,”正當我不知道怎麼接話的時候,嚴律新再次開口,“謝謝你。”
“什麼?”我反應過來,“舉手之勞,那手表也挺貴重的,對你應該很重要吧。”
“我是說,”嚴律新接着說,“謝謝你當初喜歡我。”
我像被給了一記悶棍,頓時語塞。
“如果……”又一個紅燈亮起,嚴律新停下車,側首注視着我,“如果我還喜……”
“柳澤,”趁他把話說出來之前,我生硬地插話,“我爸媽相繼跳樓之後,我背上了一大筆房貸。是個很大很大的數字。”
“好幾家銀行每月來催款,打我的手機号。因為那會我十八歲了,成年了,不需要監護人做決定了……當然我也沒有監護人了。可是房子遲遲沒動工,連個地基都沒有,開發商被卡住,房價持續跳水,貸款利息一分不少,房子在網上越挂越虧,虧就算了,還賣不掉。我差點連大學都讀不上了。我奶奶和外公都七八十了,大夏天的還要出去擺攤。”
眼睛頓時有些發燙,眼淚趁我不注意瞬間掉了下來。先前何悅洋問我對基石有沒有情緒,我是有的。我恨,非常恨。我不僅恨基石,我也恨柳家,我恨當年參與這個事件的所有人,我甚至恨我爸投機瘾大,非得拉杠杆摻和一腳,我恨我媽懦弱,一跳了之,把爛攤子留給我。可我又無從恨起。
我盡量讓語氣保持平靜,好顯得自己是在陳述事實而非抱怨,“我把我爸媽住的現房七折買了,勉強還了四個月的款。上大學的前兩年,我呆過電子廠、物流車間,也去快餐店兼過職。我還教過語言,每天一下課就去機構裡。幸虧當初考托福的分還挺高,這還得謝謝你當初輔導得好。”我對嚴律新笑了笑,不顧他變得蒼白的臉色,繼續說着,“我還教過芭蕾,這也得謝謝你,要不是你喜歡芭看芭蕾,可能我這輩子都不回去嘗試掌握這個技能。我還輔導高考,不過我本科學校名頭不響,我的時間買不上好價錢。”
“不過我也沒有辛苦多久,大二上學期結束後,我外公收攤回家路上滑了一跤,後來去世了。巧的很,一個月後,基石終于完成收購了,我繼承的那堆概念房水漲船高,随便賣一套都足夠我衣食無憂。我賣了兩套房子還清了貸款,還餘了點錢。隻是可惜我外公,差一個月就能享福了。”
“半年之後我奶奶也去世了。”我看着嚴律新瀕臨破碎的眼神,心裡并沒有覺得多痛快,“沒過多久市政出了新規劃,我外公和奶奶住的城中村被劃入拆遷區域。不過拆遷不像買賣房子那麼簡單,直到我從英國回來,事情都沒妥善解決。何悅洋幫了我很大的忙,在英國的時候他就很照顧我,回來之後拆遷的事幾乎是他全力幫我辦好的,為了保留好我奶奶名下的安置房……啊,你可能不知道,村裡覺得女孩沒有繼承宅基地的資格……何悅洋因為幫我提起訴訟,被一些村民打進醫院躺了一個月。”
“所以,我非常感謝何悅洋。”我說完後,車裡一片沉寂,隻有我倆輕微的呼吸聲。
綠燈再次亮起,嚴律新沉默地繼續開車。似乎我說的話對他也沒有産生什麼影響。隻是在下一個拐彎處差點追了前車的尾。我看着距離,那是個開車新手都不會犯的錯誤。
車子猛然減速,慣性影響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俯沖,安全帶将我拉回座位,也讓嚴律新瞬間回神。
“對不起。”他下意識地看向我,眼神緊張而擔憂。
我搖搖頭,“小心看路。”
他眨了下眼睛,看回前方,握好方向盤,嗯了一聲。
快到醫院的時候,何悅洋打來電話,“小穎,你在路上嗎?”
“嗯,還有三分鐘就到了,怎麼了?”我看了看車載顯示屏。
“哦,我還想如果太晚你就先不過來了,剛剛我隻是……有點難過。”
我沒帶耳機,車裡又确實安靜,我們的對話顯得格外清晰。我将手機換一邊接,“所以我得來啊……你吃晚飯了嗎?”
“……還沒。”
“有沒有想吃的?我就近下車幫你買點……醫院就你一個人守着嗎?”
“嗯,老頭子剛剛回去了。”
“那我幫你随便帶點吃的?還是你欽點幾樣?”
“沒什麼特别想吃的……”
“你不是喜歡吃蝦餃嗎?我給你帶點……”
即使周穎把手機放到車窗那邊接聽,嚴律新還是把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想起來高中那會,他還沒有跟周穎談戀愛的時候,她總是會在午餐時間假裝不經意地路過自己的位置,觀察他在吃什麼。後來在一起,她每次跟他吃飯,總會恰好點到他常吃的菜品。當時他沒什麼感覺,現在聽着耳邊似曾相識的話,突然有些羨慕何悅洋。
從店老闆手裡接過打包好的蝦餃後,我看着旁邊跟着的嚴律新,有些頭疼。
按理說我下車之後他跟我客套兩下揮手驅車離去才對,結果我下車後他把車停在一旁人也下來了,還看着我錯愕的表情說了句他也餓了。
于是他跟了我一路,直到進入蝦餃店。
也不點餐。
看會菜單,又看會我。
我沒理他。我臉上又沒長菜。
拿完蝦餃,我直接往醫院的方向走。嚴律新就這麼跟着,直到在醫院門口看到已經等候着的何悅洋。
“小穎!”何悅洋看到我身後的嚴律新後頓了一下,快步走過來,“麻煩你了……嚴董這是?”
“我們公司跟Rt剛吃飯完,他順路送我過來。”我沒意識到自己的話帶了些詭異的熟稔。
何悅洋接過蝦餃,看向嚴律新。站在周穎身後的男人靠她很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倆是一對戀人。從嚴律新見到他的那一刻開始,一股若有若無的敵意從他身上蔓延開來。或許周穎對嚴律新無意,但嚴律新對周穎絕對稱不上清白。從他看周穎的眼神就明白了。
“那就謝謝嚴董了,改天嚴董有空,我請您喝杯茶。”何悅洋攬過周穎,笑着對嚴律新說。
“順路的事,何律客氣了。”嚴律新擺擺手,“既然周總安全送到,那我就先回去了,周總,何律,下次見。”說完,他轉身離開。
何悅洋看了會他離去的背影,才放下擱在我肩膀上的手,轉身帶着我走到醫院裡。
“小穎。”身側傳來何悅洋的聲音。
“嗯?”
“千萬不要喜歡嚴律新。”
“啊?”我有些詫異。
“他不幹淨。”何悅洋表情有些陰陽怪氣。
“……”
不遠處的行道樹旁,嚴律新看着并排規矩走進醫院的兩道身影,眼神晦暗不明,直到再也看不見人,才緩緩轉身走進自己的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