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全城最好的婚紗攝影店,但即使是最有經驗技術的攝影師,今天也面臨不小的挑戰。
“來,新娘靠近一點,新郎盡量笑一笑……”
雲笙聽着眼前的攝影師不厭其煩地指導着她和池嘉嶼的動作表情,心裡隻想冷笑,臉上卻連一絲作假的笑意也擠不出來。
她扭頭看了一眼池嘉嶼——他确實在努力地控制唇周肌肉,有那麼一秒,竟還微微露齒,笑得蠻自然的。
隻是在和她四目交接的一瞬,那微揚的唇角突然像被什麼力量牽扯,先是往下一癟嘴,繼而又撅起,上下唇瓣收攏,幾乎卷成前凸的圓形,側面看則簡直可以挂上一串鑰匙。
小孩子做這幅表情興許還帶點嬌憨的撒嬌感,一個成年男人卻隻會讓人覺得尴尬滑稽。
有一瞬間她想起很小的時候,她親眼見到過那些壞孩子故意捉弄池嘉嶼,把鑰匙鍊挂在他因肌張力異常撅起的唇上,沒一會他的肌肉又失控地将他的嘴角往下扯,鑰匙啪地掉到地上,引起一陣哄笑。眼淚自他俊俏的眼角流淌到他歪斜的嘴角,他原本略帶蒼白的臉色因為屈辱而漲紅,整個人顯得更加可憐。
那時的她還會為他心軟、打抱不平,可現在,穿着新郎禮服的池嘉嶼卻隻讓她嫌惡。
雲笙把臉迅速轉向另一邊,不想看他,更不允許自己心頭湧上半分舊情。
“很好,沒事,剛剛那張我抓到了!非常好!”
不愧是店裡的首席攝影師,這種時候還不忘照顧新人的情緒。
“欤欤、雲笙……”池嘉嶼的的發音短促含糊,外人甚至難以一下子分辨他說的内容,但好在他們認識很多年,大多數時候,她能聽懂他說的話,“對不……起,累了、的話,休息下、再拍……”
雲笙也不回他,隻對着攝影師問道:“還要拍多久?”
攝影師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辭,微笑道:“如果配合得好的話……”
“你說的配合,是指我先生的表情、動作?”雲笙的語氣刻薄,“你不會看不出來他有病,從頭到腳無法做到你說的配合吧?”雲笙故意把池嘉嶼上下掃視了一遍,在她的視線壓迫下,他看上去更自卑了。
之前攝影師還鼓勵新郎扶着新娘相擁站立,說是這樣出來的效果會更好一點。池嘉嶼還真聽話,艱難地從輪椅上站起來配合。但她硬是推開了他向她伸來的手。他很快跌坐回輪椅,把腿慢慢放回踏腳闆,低頭不語。
她失了耐性,捏起他的下巴,幾乎是用力将他的臉掰向鏡頭方向,警告道:“你不看鏡頭要拍到什麼時候?”
“對、對不起,我、知道了。”自此他全程看向鏡頭,雖然表情千奇百怪。
不得不說攝影師蠻有耐心的,一直在努力引導:“其實新娘您也可以适當輔助新郎,您可以笑得更燦爛一些、動作更主動親密一些……”
雲笙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行了!我們的婚紗照又不會給陌生人看,但凡認識我們的人誰不知道新郎什麼樣,何必僞裝正常人!這套拍完不拍了,他這個樣子換衣服也麻煩,錢我們照給!直接在拍好的這組裡面選片吧。”她看向池嘉嶼,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笑臉,卻讓人不寒而栗,“你沒有意見吧?”
池嘉嶼剛把嘴唇抿攏,連“沒”字的發音都隻發了一半,就被截了話——
“就這麼定了。”雲笙冷冷地道。
“可是剛才拍的照片可能不夠多,選片恐怕……”攝影師面露難色。
雲笙道:“誰說我要選那些動作親密、表情甜蜜的了?”她扯下了頭紗,“如果我喜歡那種調調,我為什麼要選他結婚?”她仰面笑了起來,眼角有隐隐的淚光,“我嫁的,不就是一個這樣的男人嗎?”
雲笙像是在證明自己的“奇特審美”,選片時,她選的都是池嘉嶼沒有控制好面部肌肉表情的照片,還特意囑咐店員不用精修。
她甚至選了一張池嘉嶼表情最醜陋的,讓店員放最大,預約裝裱好之後直接送到家裡。
那張照片,何止是池嘉嶼嘴唇撅緊得像是可以挂油瓶,她自己也是眼白多眼黑少滿身怨氣的模樣,除去兩人身上的白紗和西服,誰也不會将他們認作是新婚夫婦。
如果是幾個月前,雲笙自己也不會相信,她會嫁給輪椅上病魔纏身的池嘉嶼,而不是俊朗潇灑的池嘉駿。
她以前也對池嘉嶼很好,小時候做鄰居那會兒是,後來因為和池嘉峻交往,又添一層關系,對他就更加多了一份關心體貼。
但她對他好,不是預備将來給他做太太的。
池嘉嶼是一個殘廢,從小就是。他的肌張力障礙讓他的肌肉無法很好地協同工作:手指雖然能動,但做不了精細動作,還會時不時因為異常的肌張力不受控地翹起,至于不聽話的是哪根就說不定了,所以經常會有些奇奇怪怪的手形;他的兩條腿和他的胳膊差不多粗,可以短暫地站立,但每一次的伸直和彎曲都很費力,也幾乎邁不開腿,根本無法長距離行走。他的病是全身性的,甚至影響了他正常說話,她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能毫無障礙地聽懂他的發音。
他是殘廢,這沒關系,這不是他的錯;她過去也心疼過他,為他歎息過命運不公,視他為友,視他為親。但錯就錯在他“趁人之危”,提出了“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