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幹脆利落下跪,“臣有罪!”
“裴然,你個蠢材!”
皇帝氣得直接從座上下來,沖到我跟前,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你腦袋在酒缸浸壞了?!從古至今,為人臣者,哪個如你這般扶不起,一而再再而三曠朝!怎麼,這早朝還得等你接見朕?!”
“臣不敢,陛下折煞微臣!”
“這叫不敢?你若敢起來,是不是還得反了?!”
此言一出,原本看熱鬧的那些大臣紛紛跪地,異口同聲喊:“陛下息怒!”
喊最大聲的,不是他們也不是我,而是黃進。
要不說他是皇上的貼心小棉襖,隻見他附在主子耳邊,三兩句話,就把老虎毛給理順了。
隻是,此番耳語未免也太大聲,聽得我額角青筋直跳:
“陛下,咱不和蠢材計較,損了自個兒身子,實在不值當……”
我乃堂堂尚書令,本朝心腹重臣。這句“蠢材”,皇帝罵得,你一太監也敢罵?
讓我在一衆大臣面前,顔面何存啊!
所幸陛下是被哄好了些,否則我定狠狠找黃進算賬。
皇帝重坐回高椅,一手扶額,阖目緊鎖眉頭,仿佛不願見到我似的,“裴然,你自己說說,如何處置?”
正所謂,雷霆雨露皆為君恩。我沉思片刻,試探道:“臣願……引咎辭官。”
座上人倏然怒目圓睜,“你想得美!裴然,明日起,朕要你日日卯初,準時在這文宣閣外候着!從今往後三年俸祿,你一粒米也别想得到!”
聽見“卯初”二字,我腿都發軟。原本就是跪着的人,又一屁股癱倒在地。
天都沒亮,即便我來得了,皇帝陛下他能從龍床上起來麼?
一時間,我與陛下大眼瞪小眼,怒顔對悲顔,在一派重臣注視下僵持。
黃進在一旁幹着急:“快謝恩呐,裴大人!”
“臣……領旨謝恩!”
皇帝又皺眉閉目,不願再多看我一眼。
“朕甚感心累,爾等退下罷。”
“臣等告退。”
轉身後,我擦擦天子噴灑在臉上的“雨露”,跟在末尾,随衆人一并出了文宣閣。
再次見到這青天白日,我倍感親切。
就在我仰望上蒼,感慨萬分時,身邊卻有人陰陽怪氣:“聽聞昨夜裴大人府上,又是觥籌交錯,好生熱鬧啊!”
此人為翰林學士劉敖,素來與我不對付。
我不想理他。
“何止,聽說裴大人新收一名舞女,想必昨夜是春風一度,難怪陷了溫柔鄉,連早朝都忘了!”
搭腔的,是中書令王文卿。此人笑裡藏刀,實在不讨喜歡。
我不屑理他。
“哼,陛下到底是心慈手軟,沒将此人廷杖。裴然,我可等着你那一天呢!”
說話厲害的這位,是樞密大臣阮方平。他針對我,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我懶得理他。
這些人,自诩是朝廷裡頭的“清流直派”,最看不慣的,就是我這樣的佞臣。
在一片冷嘲熱諷當中,我徑自走下玉階。
眼角餘光裡,蓦然出現一道側影。
分明都是同樣的文官打扮,那人卻總能将一身鴉青官袍,穿出一派潇灑昳麗,正如此刻惠風拂面。倘若這朝中,還有人的容貌,能與本官相媲美,那便是他。
輸給他,我心甘情願。
“賀蘭大人……”
我情不自禁叫住他。
“裴大人有何吩咐?”
眼前男子停下腳步,回望我。
“你……你不是到各地巡視去了,今日怎也在宮中?”
“哦,下官才回。”他垂眸,面無表情道,“不承想,趕上這一出好戲。”
“賀蘭大人覺得好便好。”
我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笑得是否太過谄媚。
谄媚又如何?那可是賀蘭鑒。
啟和十一年進士出身,年紀輕輕便當禦史重任,使奸佞小人聞風喪膽的“賀蘭劍”。
亦是在朝中,為數不多的,能令我牽腸挂肚之人。
得他一句譏諷,我竟覺身心舒暢。
巴不得他天天罵我,這不恰恰表明,他心裡有我?
人走遠後,我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颌。方才光顧着心神蕩漾,沒聽清他是否又說了些什麼。
實乃今日一大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