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不算大,卻自帶圓潤敦厚。此刻穩穩地落到在場所有人耳中。
莫钰此人從不屑于說謊,也不會誇大事實。既然他說是,那便是有十分把握的。
修仙派皆知雲煙裡善用暗器,且其所用暗器一般皆是自己所造,外人除非刻意模仿,否則不會一模一樣。
像是一滴血水“滴答”一聲掉落在厚實的雪花地裡,先是深深侵入,随即向外蔓延。
紮眼的紅。
大堂内先是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随即隐隐有人眼神交彙,然後是竊竊私語。
晏晗自聽到那句話時,心中仿佛不知道哪塊地被人用針尖戳了一下,不疼,但刺刺癢癢的。他不動聲色地觑了眼雲煙裡。
卻隻能看到他緊繃的下颌,和鬓角邊的碎發。
不少眼神暗暗往這邊射來。
晏晗的目光漸漸掃過整個迎客堂。
男子身形颀長,面容俊朗,半身染血。他面色慘白,額邊碎發被汗水浸濕,濕濕嗒嗒的粘在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卻絲毫不掩飾其俊美。
他忽然開口,聲調帶着幾分沙啞,
“諸位,就算這銀針與雲公子手中所持一緻,也不能因此斷定什麼。接下來,還需調查。”
衆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他身上。
紀君時一聲冷笑,面容冷峻,眉眼中一股戾氣,
“晏公子幾次三番為雲煙裡開脫,是何意思?”
晏晗看向她,他有傷不能作揖,隻是微微附身,道:“晚輩隻是覺得此事蹊跷,真相尚不明了,不能随意冤枉了人。”
“冤枉?”
紀君時覺得自己險些要被氣笑了,她拿眼觑着那巍巍而立的颀長身影,他整條胳膊都慘不忍睹,卻面容沉靜。
紀君時那豔美的面龐漸漸扭曲,
“你也知此事蹊跷,真兇還未伏誅。可雲煙裡是不是嫌疑最大?這邊還沒定他的罪,你卻多次為他開脫,所欲何為呢?莫不是晏公子知道真相?”
“你若是有證據,此刻就拿出來,若是沒有,恐怕我就要懷疑玄天宗二公子的良苦用心了。”
不少人皆是神色一凜,紮過來的目光耐人尋味。
晏晗雖與雲煙裡關系甚好,但也隻是表面上,内裡如何大家也不知。但是他卻有一個實打實的身份——玄天宗二公子。
玄天宗雖然仍是修真界最大門派,但近幾年來,水鏡宮發展太快,先是合并了晉州堂,現在又大改門規,招攬門客,一時之間風光無限,隐隐有追及玄天宗的迹象。
盡管玄天宗已屹立幾百年,一時半會也不可能被人這麼比下去,但是有心之人就喜歡看這種熱鬧。
于是坊間漸漸有所謂預言傳出,甚至有賭市老闆悄悄設桌,押寶賭玄天宗多久會被水鏡宮壓一頭。
外人隻是看看熱鬧,嚼嚼便過去了,個中曲折還是當事人知道。
宮主雲毅野心滿滿,夫人紀君時也是女中豪傑,兩人皆不是省油的燈,一心想把水鏡宮做大做強。
玄天宗宗主晏瑾也不是什麼善茬,趁這幾年加強與各地門派的聯系,以鞏固玄天宗地位。
如今出了這檔子事,紀君時明顯所受打擊很大,晏晗卻在一味袒護雲煙裡。不得不讓人咋舌。
究竟真的是結義金蘭,不忍旁觀,挺身而出,仗義執言,還是想添亂于波瀾,使内部紛争愈演愈烈?
晏晗也早已料到這幅場景,他面色淡如水,在方才就已默默定好措辭。
待愈來愈多人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尾睫輕輕顫動一下,略定心神,便要開口。
忽然之間,便聽身旁那人冷笑一聲。
他像是忍無可忍一般,牙關緊咬,額側青筋直跳,那雙桃花眼被他微微瞪着,卻全然沒了靈氣,閃爍着滲人的寒意,一股戾氣橫生在眉眼之間,嘴角卻微微勾着。
晏晗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就聽雲煙裡冷哼道,
“你既巴不得是我,還查什麼?”
他聲音慣來輕佻,如今也是把這份輕佻不屑用到極緻。就像是一陣尖銳的風蓦然刮破那層遮羞布,将内裡的龌龊與算計展現得淋漓盡緻。
紀君時臉色霎時青一陣白一陣。
她的确懷疑雲煙裡,但卻并沒有巴不得是他做的這件事。畢竟誰會希望自己兄長出事啊!
雲煙裡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她素來知道雲煙裡此人心思古怪,舉止輕佻,沒臉沒皮慣了。卻不成想,他竟猖狂到這種地步,完全不把水鏡宮放在眼裡,當衆落她的面子。
紀君時此生還從未受過這種擠兌。
她一把拂開雲毅的手,怒道,
“雲煙裡!”
雲煙裡撩起眼皮看她。
貌美的婦人氣極,隻覺得一股郁結之氣堵在胸口。但畢竟久居高位,多年的沉澱讓她迅速冷靜下來。
她長籲一口氣,面色徹底冷了下來,
“你所言何意?你一對鶴兒産生不了任何威脅,二本人也聲名狼藉,既無任何好處,我為何會巴不得是你做的?”
這就是赤裸裸的諷刺了。
雲煙裡說到底終究是個娼妓之子,上不得台面。他本人也不甚正派,水鏡宮宮主之位怎麼着也不會落到他頭上,确實對少宮主雲一鶴造不成任何威脅。
紀君時也是昨夜接到兒子的信大驚失色,火急火燎趕過來,今日一見到兄長屍首一時沖動,也根據雲一鶴昨日信中所言,認定是雲煙裡所為。
但此刻冷靜下來細想,卻覺得此事蹊跷之處甚多。
——其一便是太巧了。
根據雲一鶴昨日信中所言,雲煙裡當時躲在樹上被他們察覺。
雲煙裡常年和紀樸知積怨,此事确實很像是他能做出來的。可若此事真是雲煙裡所為,他為何殺完人後不離開?為何要躲在樹上,為何制造出聲響被他們發現?他此舉何為,為了洗清嫌疑嗎,也不是不可能,但他明明知道被發現後,所有人都會把矛頭指向他。
也不是,紀君時想,那個玄天宗二公子倒是一直在替他說話。
隻是他言中所謂何意,就令人猜想了。
雲煙裡也一直沒有承認此事是他所為。依雲煙裡的性子,紀君時拿不準他是否是敢做敢認的人。
可若不是他所為,這件事便更有意思了。是誰這麼大費周章嫁禍給他,是誰敢這麼做,又有誰有這個能力這麼做?此事一出,水鏡宮内部必然引起一場嘩變。
誰是最終受益者?
此事發生在安樂山莊,誰有這個能力在明月閣眼皮子底下動手?抑或者,沈常安所言“失察”是真是假,是兇手真的如此狡猾,還是明月閣本身就參與其中?
外人看來,傳言中的“夭采三客”結義金蘭,形同手足,可究竟如何,也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紀君時内心慢慢琢磨,面上卻一片冷峻。她不着痕迹地把視線落在那青色和白色身影上,又慢慢收回去。
雲煙裡聽到這番話倒無甚表示。他一向善辯,此刻卻任由自己沉默,隻是在聽到“鶴兒”的時候眸光閃動一下。
雲煙裡原本随母姓,後來到水鏡宮後雲毅給他改了名。說來好笑,他和雲一鶴都是雲毅所出,也都是雲毅親自起的名字,隻是含義卻千差萬别。
不比雲煙裡一看便知是煙花柳巷所出,雲一鶴寄托着雲毅殷切的期望。
一鶴一鶴,鶴舞九天,雲毅給他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他能一飛沖天,前途萬裡。
因此雲一鶴多年來艱辛求學,才華濟濟,不負衆望。
而雲煙裡就像是個記錄着過往醜事的多餘的破布一般,被随意擱在角落。
他也曾心有不甘,在外拜師修煉,也想要聞名于世。但越努力,他便越發現,與命運鬥争何其累,人生苦短,不若及時行樂。
于是他拜别了師父,一頭紮進煙柳地。
世人見他如此,嘲弄般的給他一個稱号,
“青樓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