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拿起手機看一看,沒有人給她發消息。
她心底發出悲涼的笑,從沒有一刻如此希望被想起。又看了一眼時間,十一點五十七分。
她舉杯飲了一口,很大一口。
她酒量不算特别好,一瓶啤酒差不多。但是似乎今晚一點醉意都沒有,意識依然很清醒,她還可以看見舞池中的男男女女,接吻相擁,熱情狂歡,像是一場普天同慶的派對,差點她以為,是為她舉行的一場盛宴。
想跳舞了,還是又想任斐了?
她想起她們第一次跳舞的場景,在她的出租屋裡,那時候都是春天了,卻還在下雪。
她們也是喝了酒,意亂情迷,任斐吻了她,把她的初吻完完整整拿走了,然後上了她,把她的初夜也片甲不留地占有。
那天的任斐喝得有點多,身子軟軟的,頭搭在她肩膀,微沉的呼吸噴在她的耳後,像是羽毛掃在她的心尖,她覺得力氣也快要撐不住。
舞跳得有點熱,任斐随手解開了襯衫的扣子,露出胸前一片瑩白。
杜寅糖慌亂地收起長滿水草的眼神,那些濕潤的植物,會被時間滋養過後,更加豐滿,更加失控。
她不應該,也不能有不屬于自己的非分之想。
自卑不是天生的,但卻早已變成藏在血肉裡的神經。
任斐是高不可攀的玫瑰,敬而遠之的神祇,是她窮盡一生都不敢有的肖想。
哪怕這朵玫瑰開在自己耳邊,它問:“好看嗎?”
哪怕神明下凡人間,照拂在杜寅糖睫毛之上,它說:“想看就看。”
她在跟她說,她需要被景仰,被追逐。
然而,隻有二十歲的杜寅糖說:“我不敢看。”
不敢靠近,不敢追逐。
她不敢,但是玫瑰的金粉灑在她的耳廓上,紅紅的,看得玫瑰的眼睛都發燙,仙子也願屈尊降貴,為她俯下身,把從天庭帶來的雲朵挂上嘴角。
那時候的任斐無比飄渺,又比她的父母真實。
她會溫柔地、低下姿态地問她:“為什麼不敢?”
而不會像杜隽和江慧心那樣,對她沒有耐心,沒有信任,連解釋都不給機會。
杜寅糖垂着眼搖頭:“我不喜歡失望的感覺。”
“什麼會讓你失望?是湊近了看過之後覺得不過如此,讓你失望嗎?”
“不是,當然不是。”杜寅糖的眼睛像被釘在桌上,呼吸一跳一跳,沒法挪開,她怕一轉動,下一秒,又落回在任斐腰上。
“那是什麼?”
任斐撩開她的頭發,麻麻的感覺像嫩芽,發在顱頂,希望它蔓延開,遍布全身,希望她别發育得太快。
她貪戀又迷失,所幸理智還掌握着最高主權。
“是我害怕,會忍不住再多看一眼,然後變成兩眼,變成挪不開眼,我......”杜寅糖又晃着頭,但為了不驚擾停留在她頭頂上的手,她晃得很輕,小心翼翼,“我怕忍不住會想伸出手,我怕在你面前失态,我怕被你拒絕,所以失望。”
她明明沒有做錯,卻聲如蚊蠅,習慣了用認錯的态度。
任斐像安撫受驚的孩子一樣,順着她的頭發,撫摸她的脊背:“不要怕,你想看就看,想摸,想碰,就把手貼上來。”
說着她拉起杜寅糖的雙手,環繞在自己腰間,似命令但更接近撩撥的語氣說:“讓你看就看,讓你碰就碰。”
杜寅糖已經大腦過載,超負荷運行的控制中心開始發熱發燙,再也無法正常工作,正常思考,正常呼吸心跳。
隻跟随本能的指引。
把仙子勾引到人間。
她擡頭注視着任斐的腰,不止是手貼着,悄悄地,唇也貼了上去。
用舌尖嘗一口花瓣上的甘露,再一口一口咬掉,撕碎。
這種方式的獻吻,算初吻嗎?
二十歲的杜寅糖不懂,但她更願意定義為初吻,青春期的少女總幻想把自己最美好、最夢幻、最寶貴的、不可示人的東西送給喜歡的人,而如今她算是夢想成真。
任斐并沒有說過喜歡她,但并不妨礙她,把任斐當成她青春期裡獨一份的懵懂愛情。
從此之後,她就覺得自己是徹底屬于任斐的了。
但是她卻發現,任斐沒有任何一部分是屬于她的。
就連在最親密無間的呼吸交纏裡,貼緊的肌膚依然有一道屬于第三者的縫隙。
任斐卻很享受她對自己的迷戀,對自己身體的迷戀,她一開始隻是單純地想在薛妍面前展示她對别的女人的體貼關懷、無微不至,沒想到随便選中的女孩,竟那麼輕易愛上自己。
良好的涵養以及道德感牽制了她蓬勃向上的自私和陰暗,暗暗泛出一點酸澀,一點煩悶。
叫作内疚。
她不想再讓杜寅糖淪陷,她沒法專心愛她,甚至沒法愛她,這對她不公平,她沒理由作為自己和薛妍失敗愛情的犧牲品。
太可憐了,比起她被抛棄的前二十年,都要可憐。
可是有些抛棄是把人推向刀山,有些抛棄是救人于火海。
任斐決定自此割斷和杜寅糖的牽扯,收回她給杜寅糖虛幻的暧昧。
杜寅糖卻真的傻,果真如傳言的那樣不聰明,沒長腦子,還要回來找她。她連完整的初吻都未曾贈予過杜寅糖,青春期的愛情都沒被描摹出模樣,杜寅糖怎麼還要回來找她,還說愛她。
想想都很可笑,滿心讨好的薛妍可以不愛自己,偏偏用虛情假意對待的杜寅糖,卻用堅定地眼神在說,她愛自己。
那就讓她愛着吧,她開心,自己的自尊心也可以不用着地。
一個想要愛人,一個渴望被愛,很好,是雙赢。
後來,即使杜寅糖猜到了這些,依然甘願。
可一次次的失望,她心甘情願的程度,真的可以一如既往嗎?
酒在嘴裡經過第二輪醞釀,變得香醇。
回憶在情緒裡經過一再的細想,就加深了苦澀。
二十歲的年紀正是對于愛情處在懵懂的階段,二十歲的年紀幹柴烈火,對于性的渴望和探索欲十分強烈。
第一次之後,她就無法控制地總會想起躺在床上的任斐,好像一支柔軟的毛筆,在她的身體裡一字不苟,溫柔描摹,就這樣把“愛情”二字,紮實地刻在了她的靈魂裡。
不知道有沒有酒精的加成作用,那段回憶裡的任斐比平時更軟弱,更迷人,更令人想疼愛,連喘息的聲音,都能令她每每想起,心跳不已。
第二天醒來,酒精退散,要不是未着片縷的身體,她真的會覺得隻是發了一場羞澀的春夢。
而如今,卻因為那一場夢,她坐在群魔亂舞、烏煙瘴氣的酒吧裡,追憶往昔,獨飲一杯哀愁。
台上大屏幕的時鐘正好是淩晨十二點。
過了十二點,又是新的一天,酒吧裡似乎所有人都變得更加亢奮,看起來很迫不及待迎接明天。
酒吧在十二點的時候有抽獎活動,所以有一個零點鐘聲預告,之後會換上更加律動的音樂,在大屏幕上公布獲獎名單。
杜寅糖等待零點鐘聲響起的那一刻,拿起酒杯,笑了笑,隔空對着全場說:“祝我,昨天生日快樂。”
然後把酒一飲而盡,把二十五年的酸苦辣都咽下去。
獲獎的人在歡呼,她看着那些沸騰的人群,在燦爛的笑容裡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