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夜,長京城絕壁山某處山洞外。寂靜的山谷中回蕩着男人煩躁的催促聲。
“一個個的都給老子動作快點!”
“頭兒,現在離子時還有一炷香,這……”
被人換作頭兒的正是長京城太守衙負責巡邏的孫來,他本就不滿攤上這焚燒的晦氣活,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的抱怨:“這什麼這,讓你們快點就快點,這大半夜的老子在這裡挨凍吹風還管他娘的規定是子時還是辰時。”
孫來手下的人心裡多多少少的對這活有些埋怨不敢說出來,且先不提他們接觸的都是染上疫病的瘟神,一個不留神就會害了自己及家人。光是這放火燒人就與他們的職責道義相違背,這些感染了疫病的都是長京城中再普通不過的老百姓,有些甚至是自己的遠親,沾點緣故,盡管他們心中不忍,可那又如何,上頭的命令就是染病者死,隻有這樣才能永訣後患。
次此焚毀名單共有二十一人,其中還有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女人摟着自己的孩子,盡管她還在高熱中體力不支,可仍舊強打起精神哭着求官兵給她孩子一條生路:“官爺求求你們了,我孩子才剛滿月,他沒病啊,他沒有病求求你們不要燒他。”
有一個年紀尚輕的官兵心中不忍,他雖沒有娶妻生子,可卻能對這位女子的母愛産生共鳴,隻是他人微言輕實在幫不了什麼忙,隻能歎息。“你求我們也沒用啊,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情。”
雖然這小青年并未松口,可女人卻像是看到了一線希望,視線緊緊的盯着他懇求道:“官爺你給他一條生路,我死了在下面做鬼會保佑你升官發财的,官爺求你了,他還小才一個月大,求你了放過他,就把他丢到這山裡不用管他,活下去是造化死了是命!”
小青年正要開口,孫來惡狠狠的盯着女人威脅道:“再多嘴老子先給他一刀!”
女人被吓得肩膀一縮,眼淚滾落而下卻終是喊着恨意低下頭不敢言語。
這群患病之人被麻繩緊緊的綁在一起,這群官兵像是拴着畜生一樣驅趕他們,他們本就發着高燒根本無力反抗,隻能被動的被趕到一處山洞裡面。洞内漆黑無光,氣味刺鼻難聞。地上還有之前焚毀的骨頭和屍灰,踩在腳下不時能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十分駭人。
有些膽子小的直接被吓得嚎啕大哭,嘴裡不斷喊着救命求饒之類的字眼,将那女人懷裡的孩子給吓醒了,雖然他看不清可眼珠子卻在滴溜溜的亂轉,嘴裡還哼哼唧唧的表示自己的不滿。
“寶寶不怕娘在這,娘在這啊。”女人将懷中的孩子往自己的懷裡緊了緊,埋頭在他的臉蛋上親了幾下。她渾身都在顫抖,滿眼的絕望之色看着洞口的方向,那裡已經被堆砌的草堆堵住,隻能通過縫隙看到從外面透出來的點點月光。
外面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頭兒,這些柴都把洞口堵嚴實了,裡面的人絕對跑不出來。”
孫來十分滿意的一聲令下:“放火。”
官兵手舉着火把扔到了堵住門口的柴堆裡,片刻的功夫那柴火在火油的加持下烈焰沖天,将洞口燒成了一堵火牆,别說讓裡面的人逃出來了,就是想從外面進去都找不到突破口。
火舌還在不斷往外面蔓延,石洞裡的溫度驟然升高他們就猶如鍋内的魚肉被大火炙烤,滾滾濃煙更是嗆得人睜不開眼,尖銳凄厲的呼救聲在洞内回蕩,有人被烤的失去了理智顧不得火牆的灼熱,瘋了似地沖向洞口想跑出去,卻反被火焰點燃衣服,瞬間燒成了火人,劇烈的疼痛讓他在洞裡瘋狂跳竄打滾,大家眼睜睜地看着他被烈火燒的面目全非,卻無一人敢上前,紛紛逃離他的身邊怕被波及。
女人抱着孩子瑟瑟發抖,她懷裡的孩子被吓得大哭不止,兩隻小手緊緊的攥成拳。
她感受着自己的身體在火焰蒸烤下痙攣,意識迷糊之際,女人忍着身體上劇烈的痛苦,心中恨意滔天。“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的,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的!”凄厲的喊聲穿透火牆在山谷中回蕩,詭谲的讓人聽了心肝都發顫。
洞内的哀嚎聲漸漸微弱下去,想必是那些人吸入太多濃煙昏迷了,見事情已經辦的差不多了孫來正要帶着人往回趕,突然從遠處聽到策馬狂奔的聲音,不一會,就見一紅衣人執劍翩然而至,圍堵的官兵紛紛散開讓出了一條道路。
隻見紅衣人在燒成火牆的是洞門口停下,快速抽出腰間長劍在空中挽了一個劍花,瞬間那劍像是有了分身之術,在空中快速旋轉成一圈劍風,飓風席卷洞口的火牆,瞬間烈焰火光将四周照得通紅。映的馬上那人紅衣如□□重生的鳳凰。
緊接着隻聽她大喝一聲:“破!”
那圈劍風便迅速朝着火牆襲去,刹那間火牆竟被熄滅,四周重歸黑暗之中。
這一切發生在眨眼間。
能憑一己之力将一丈之高的火牆僅用一柄劍瞬間熄滅,可想而知此人的内力和修為絕非常人。此人究竟是誰?這長京城中什麼時候出現了武功如此之高的人?而且看那身形,好似還是個女子!孫來大驚之下急叱道:“是哪個不長眼的竟然敢阻撓官差辦事?”
女子卻看也不看他,從馬上飛身而下徑直沖入了尚在高溫之中的洞穴内。
靈均騎着馬趕來時,計晖已經将洞穴裡的人都搬了出來。
在看到闆車上被撞得七葷八素連站起來費力的張勇遠時,孫來心中大驚的同時也預感到了今夜之事隻怕是闖了大禍:“張大人?!”
張勇遠攙扶着孫來的胳膊勉強站直了身體,他看着在地上躺成一排燒的面目全非的疫病患者,長久以來瘟疫的重壓終于将他擊倒,他年輕時何曾不是個立志為百姓謀取福利的好官,隻是數十年的高位已經讓他慢慢的忘記了初衷,沒有了同理心,更沒有了悲憫。此時乍然一見自己的罪孽被擺在眼前,雙眼的酸澀腫脹之感終于喚醒了心中那沉睡已久的良知。
張勇遠哆嗦着手狠狠扇了孫來一個耳光:“本官不是讓你們先殺了再燒嗎!”當初是他下令焚燒患上疫病之人沒錯,可他也說了要先殺後燒,可如今再看這些人竟然是被活生生的燒死的!
被打的孫來臉上火辣辣的疼卻也不敢用手去捂着,恐懼讓他的腦子十分清醒,現在隻有賣慘才能獲得一線生機:“大人,他們終歸是有一死,先殺了再燒耗費人力不說也增加了感染的風險,兄弟們都有家有室,不敢啊……”
面對如此慘景縱使靈均在戰場上見慣了生死,也控制不住心中悲痛:“将軍,次此焚毀二十一人中,死了一個男人,其他人都隻是暫時昏迷過去了。”
他們的皮膚被大火烤的脫了一層皮,露出鮮紅的血肉,空氣中還彌漫着人肉被烤熟的特殊氣味。雖然還存有一絲氣息,可皮膚被大面積燒傷,後續的治療難度十分之大。靈均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看的多了那些被戰火燒傷後僥幸存活卻承受不住治療時的痛苦而放棄生命的戰士。在戰火中活下來不是重生,熬過錐心刺骨扒皮剜肉的折磨堅持下來才是真正的重生。
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沒那麼簡單。就算他們挺了過來,後半生也隻能不人不鬼的活在異樣的眼光之中。
而在這二十人中,受傷最嚴重的是一個女子。她被計晖搬出來時整個人還是呈現出一種卷縮的姿勢,就算用力去拉她那雙手也未曾放開過。
被火燒傷後第一時間需要用冷水沖洗,可這荒郊野外的深山裡到哪裡去找水,隻能先上點藥再說。靈均試了許久也沒辦法将女子的身子放平,這極不利于上藥,隻能求助于計晖:“将軍,這女子的身子已經僵硬了,她身上燒傷嚴重需要先及時上藥,可我又不敢用力怕給她造成二次傷害。”
計晖剛給旁邊的人上好藥,聞言走到靈均身邊蹲下,仔細查看女子的傷情。隻見她整個人弓成了一團,雙手緊緊的環抱于胸前。而除了被護住的腹部處外,她身上沒有一處的皮膚是好的,頭發也已經被完全燒毀。頭埋在胸前,看不清臉。
一聲微弱的啼哭聲從被女子緊緊護住的腹部處傳來。
靈均瞬間大驚:“她懷裡還有個孩子?”
計晖伸手用巧勁觸碰了一下女子的胳膊,紋絲不動。計晖俯下身在女子的鼻息間聽了一會,還有微弱且均勻的呼吸聲,她湊到女子的耳邊輕聲道:“别怕,火已經滅了,你抱得太緊,孩子需要呼吸,把手放開吧。”
靈均剛想說這樣有用麼,下一刻就見女子的雙手緩緩的垂落下來,她懷中的孩子正睜着大大的眼睛,皺着眉打量着四周。
計晖立刻輕輕将孩子抱起來仔細檢查了一番:“沒受傷。”
靈均沉默許久:“母愛偉大。”
一夜不眠不休後,終于将那些人安排妥當:“将軍,受傷的人全數運到了長京城中的如家酒樓裡,張勇遠也已經派人去找大夫了。”
“你和白駒在長京城内維持秩序,城内藥鋪務必正常開張,若有高熱者送到如家酒樓。”
“那張勇遠呢?”
“現下人手緊缺,暫不問罪,讓他協助你們處理城内之事。”
靈均心中感覺不妙:“将軍,你這是要?”
“我對疫病的破解已經有了一些眉目,這些日子我會在如家酒樓再仔細研究一番,争取早日控制住疫病的傳播。”
“不行!”靈均急道:“救人是一回事,可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你把染了病的人都聚集在一處自己和他們獨處一室,這對你來說太危險了,絕對不行!”
“這是命令。”計晖看着靈均,眼神堅定:“長京城中的百姓交給你們二人,不要讓我失望。這次不同于以往上戰場厮殺,可困難程度不亞于厮殺,靈均,相信我,相信我們。”
靈均知道自己說再多都改變不了計晖的決定,隻能放棄:“……是,将軍。”
第二日,長京城中有名望的大夫都聚集在了如家酒樓内,共有五人。計晖将從上京城帶來的布巾發給他們:“這是用藥制成的布巾,覆在口鼻之上能防止感染疫病。”
他們在來之前就已經有人告訴過他們如家的大概情況,長京城疫情爆發至今他們也曾想過品憑借着自身的醫術出點力,可無奈官文下發要他們隔離在家,對那些感染者隻能眼睜睜看他們死亡,這對醫者來說,是十分心酸且無奈的事情。現在長京城中派了南中将軍來處理善後,也讓他們拯救百姓的心蠢蠢欲動,在接到任務時,他們幾乎沒有片刻的猶豫便答應了下來。
身為醫者他們深知人生固然有一死仍誰也逃脫不掉,可身為醫者,如何死,是他們能決定的。
幾名大夫中以長者季曉生為首,他拒絕了計晖的好意:“南中将軍,老夫幾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疫病肆虐藥物難得,這布巾将軍且留着用吧。”
計晖道:“我既将你們叫來必定要盡力保你們平安,布巾收下莫要推辭,救人要緊。”
堂堂一屆為泰平出生入死的将軍,卻将他們這些平民百姓的生命看的與自己同樣重要,這是何等的氣度與大愛?季曉生心中為之動容,國有軍如此,何愁有憂患。
五人當前的首要任務便是為昨夜從火牆中救出來的患者治療燙傷,他們中有些傷勢較輕的隻需敷上幾日治愈皮膚的藥膏便可,有些嚴重的當夜發起了高燒,皮膚潰爛傷處化水,急需剜肉以防感染。而這其中,以那女子的傷勢為最嚴重。
季曉生便被單獨派給了那女子,專門為那女子治療燙傷。看着躺在床上渾身上下隻有腹部處的皮膚尚且完整的女子,他已經聽說了這女子的遭遇,也知道她為了護住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将自己當成了肉盾,這二十人中她受傷最重,傷後好的疤痕是要跟着她一輩子的,就算救回來她下半輩子也毀了。季曉生忍不住暗罵張勇遠真不是個人,竟連火燒活人的事都幹得出來。
如家内都是些傷患,沒有可以打下手的人,所以什麼雜事都得自己親曆親為,包括熬藥喂藥換藥擦身。計晖這一日跟在幾位大夫身後忙的腳不沾地,不是熬藥就是在熬藥的路上,而經過短暫的相處,他們也對這位傳說中殺人如麻的女将軍有了新的認識。
“将軍……”昨夜被火烤的那些人中有個叫吳安的年輕男子,他站在樓梯口看見計晖從房裡端着被換下的血衣處出來,心中忐忑了許久才結結巴巴地道:“我……我給您幫忙、不不是,我幫您、不對,我來倒水吧……”男子是個讀書人,從未與姑娘如此近距離地說過話,更何況對方還是泰平舉國聞名的南中将軍,頓時緊張的連句話都說不清楚。
計晖将他上下掃視了一眼,問:“傷可還好?”
“多、多、多、多、多……”聽見計晖關心他的傷勢,男子更緊張的,多了許久才多出來後面的話:“多謝将軍挂心,我很好!”昨夜在洞内,因為他躲在洞内一塊凸出來的岩石後面,才免遭了烈火焚身,雖受了點皮外傷,可跟其他人比起來根本不足挂齒。
“嗯。”計晖點點頭,将手中的臉盆遞了過去:“勞煩拿到後院洗洗,我還要去送藥。”
男子将帶血的臉盆接過,頓時如釋重負:“好的将軍,我這就去洗。”說完端着盆快速跑到了樓下,像是後面有人在攆着他似的。
計晖端着要走到了季曉生所在的房内,季曉生正在給女子剔除身上的衣物,聽見動靜後轉頭看了一眼,後又專心緻志地繼續手中的活。女子受傷嚴重,身上的衣物被火烤的和身上的皮肉黏在一起,若是不及時将它們分離出來,不利于後續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