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推門進來時,已是入夜時分。
崔纓正蹲在地上,翻簍倒案,尋找先前書寫的手稿。
“二哥,晚上好啊!”
崔纓回憶起前夜在草稿上對付某某的算計,不覺心虛,隻得即刻站起,笑着精神抖擻地打招呼。
曹丕點點頭。
崔纓見他神情黯淡,也不言語,便坐立難安,隻好飄忽着眼神,假裝收拾書案。她眼珠一轉,從夾縫裡取出一張沒被女婢收走的草稿殘頁,是講曹植可以軍功鍍金那張,鼓起勇氣走到曹丕眼前,晃悠了兩下。
“二哥,可識得小妹這文稿書體麼?”
曹丕淡淡地搖了搖頭。
崔纓這才松了口氣,垂下臂膀,把殘頁收進袖口裡。暗想,許是下人拾掇了她這亂糟糟的屋室,扔柴房燒了,那沒事了。
她坐回席上,不再與曹丕搭話,隻兀自托着臉,玩弄燭火。
其實,她隻是很反感曹丕會指摘她與曹植的親密行止。
可曹丕沒有。
他隻是一聲不吭,慢慢在房中踱步,觀察着崔纓屋内陳設。
兩人就這麼僵僵地獨處一室。
任何一方,都似乎沒有興緻提出閑聊的話題。
什麼兄妹之名?也許隻是過期了的朋友罷了。
交情?又能從建安多少年算起。
崔纓忘了。
敵意和恐懼,是她如今對曹丕僅剩的感覺。
傍晚的時候,曹植又提起了跟曹操申請調她去平原侯府的事。崔纓怕遭到曹丕報複,便沒有回應。
紗窗外,春蟲夜鳴,一陣涼風吹來,吹得臨窗而立的曹丕的袖口鼓鼓的。那留給崔纓的背影,茕茕孤寂,蕭瑟清瘦,很是傷情。
曹丕掩袖替她關窗,又拾起木架上那把楊夙留下的佩刀,摩挲把玩着刀柄上爍爍的玉石,曹丕落寞地垂下了眼眸。
崔纓此刻,卻盯向他關節分明、細長冷狹的手指,推算那雙大手,過去将來,應提筆書寫多少溫婉樂府?又應持刀冷酷了結多少條人命?
那是一晚,春風吹不度的,漫漫星漢愁夜。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曹丕背對着她,忽然“铛”的一聲收刀入鞘,開口問道:
“在将府,住了也有些時日了,二哥還未曾問過你,飲食可還習慣?每夜夢覺幾個時辰?”
崔纓微笑,随口敷衍道:“都挺好。”
曹丕放下佩刀,轉身凝望她。
“在來曹府之前,子嘤過的,到底是怎樣的生活?多年飄零,可有要好的友朋相伴?可曾遇着什麼世外奇人?”
“世外奇人?”崔纓不解曹丕用意。
“對,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
崔纓心咯噔一聲,咬緊下唇,許久不敢吱聲。
“譬如,那種李代桃僵,自甘代将死之人受過的;又或者,那種受命在身,經過地方豪強或士族專門培教的——”
曹丕淡漠冷峻的目光,直直地掃來。
“子嘤從何而來,将往何去?”
輕飄飄的聲音,卻讓崔纓五内震怖,但多年來,她早已學會面對身份質疑時保持冷靜。
“我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她很快化用李代桃僵的樂府詩典故,繼續回應曹丕道:
“‘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傍。蟲來齧桃根,李樹代桃僵。樹木身相代,兄弟還相忘’,二哥兄弟姊妹衆多,不像我,來去都隻一人,并無受命牽挂。而草木尚有情,同朝為官,兄弟同袍同澤,二哥可不能忘了身為長兄的使命啊。”
曹丕眼神倏忽驟冷。
過了半晌,他才以留人性命似的口吻說道:
“我與子建,自是手足情深,外姓之人,何須多言。”
崔纓沉默,連連點首,冷漠地擺手表示什麼都沒做。
兩人又是僵持了半晌,已經連喘口氣都費勁了。
仍舊是曹丕先傷感。
他閉眼歎息。
“那天,你二嫂離開相府的時候,可曾留下什麼物件?”
崔纓利索站起,走進内閣端出一隻漆匣,擺在曹丕面前。
“喏,确是她送的,可我戴着難受,并不想被這個世界活活缢死,也便許久不戴了。”
曹丕跪坐在席前,将那串熟悉的戰國水晶項鍊繞在指尖,捧持在油燈下,身軀微顫,究竟不知,是水晶冷,是手冷,還是心冷。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她既留此物給你……子嘤……定可承玉石之福祚,可成女中俊傑。”
曹丕将水晶鍊放回了漆匣中,竟默然垂下清淚一滴。
崔纓不禁改容。
如此傷情的模樣,上一次,還是在蓬廬小院,他身負重傷時。
臨别,他又拂袖撣淨了崔纓書案上的灰塵,阖門叮囑道:
“早些歇息,明日西園宴會,會很熱鬧,有不少外賓要來,帶好叡兒,也照顧好節兒,别讓他們亂跑。”
“好。”
随着門掩聲響,屋外腳步聲漸行漸遠直至,融進墨墨夜色裡。過了很久,崔纓才從困倦意中回過神來。伸着麻痹的手腕,往臉上抹去,也是濕漉漉的。
除了敵意與恐懼,也許,還有無法釋懷的慚怍罷?
崔纓想道。
……
翌日初晨,風和日麗。
闆門“吱呀”響起,崔纓正懶洋洋地躺在竹席上拉扯薄衾,卻被一身女裝的小人兒搖醒。扭頭去瞧,果不出所料,是早早洗漱打扮好的小曹叡。
“姑姑,姑姑,不可賴床啦!西園的戲台早都搭好啦,快起來吧!”
崔纓撫額長笑:“哎呀呀,叡兒,你怎又趁你阿母不在,胡玩那些胭脂膏子,把自己扮成這樣滑稽的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