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郭牆頭,遍插虎豹熊罴旗幟,曹真雙手叉腰,正與幾個校尉閑談。忽聞方陣内喝聲如雷,隻見群騎塵影中,隐約有輛圓蓋戰車,上立一人,玄甲蜂腰,督觀四方,正揮舞着有力的臂膊,指揮全軍操練。
在三軍前面不改色,統率虎豹騎以備戰的夏侯尚,崔纓還是第一次見。
那天,尖長的戈刀在日光下閃閃熠熠,每劃破一寸空氣,都向四周彌散開肅寒的氣息,騎兵人人面戴虎紋鐵具,更為這支部隊增添了許多莊嚴的威懾之風。
群練操演畢,便是單人單騎的較量,戰車上的指揮官驅馬掣刀上前,與一名年輕瘦弱的騎士兵刃交接,耐心教導着一招一式。
崔纓揣着袖口,在裡頭搓起冷手,本無心觀賞夏侯尚的精彩武練,卻在凝眸的瞬間,發現另一名騎士身形眼熟,再靠近一看,才知是數月未見的胞弟崔铖!
虎豹騎成員,分為兩大類,一為曹操舊部,二則是無親無故之死侍,為什麼在普通營隊裡的崔铖,會穿戴虎豹騎的裝扮呢?崔纓頓時心急,忙拉着曹丕的袖口問道:
“中郎将,這是……怎麼回事?”
曹丕笑而不答,示意她繼續觀賞下去。
馬上交刃的二人,已熟稔了全部演習動作,緻使氛圍趨于活躍。崔铖參軍不過剛滿兩年,騎術已相當精湛,更有早年崔琰親授劍藝在身,此刻與久經沙場的夏侯尚對武,竟能扛住七分,自信揮戈的英姿讓崔纓都覺得陌生,不由得引起其餘兵士啧啧稱奇,連贊習武之材。
演練結束了,二人雙雙下馬,朗笑着互碰胳膊肘,并肩朝曹丕的方向走來。
眼看着崔铖與夏侯尚關系如此和睦,融洽得像是長兄與幼弟,夏侯尚也親自為崔铖卸下重重的帶面具的頭盔,就那麼一瞬間,崔纓懸着的心突然靜靜地沉下來了。
夏侯尚,好像也變回了她記憶中,那個初見的少年将軍了。
“阿姊——”崔铖早遙遙望見她,即刻變回了一副稚嫩的模樣。
現今他年滿十六,早比他姐姐高出一個肩頭,常年在軍營中訓練,已褪去剛入伍時的懵懂面孔,化作皮膚黝黑的全新的富有朝氣的甲士。
“铖兒,你總是那麼瘦,這樣不好。”崔纓開口便道,接着便摩挲着他肩臂上的鱗甲,上下細細打量。既是歡喜又是憂愁。
“嘿嘿,阿姊,好久不見呢!沒想到今日你也來了,如何,铖兒适才的演練還算滿意吧?”
“好!甚好!武藝進步如此之快,适才都把我這當阿姊的吓一跳呢。”
“哈哈,都是夏侯将軍教得好,铖兒這兩年跟着将軍,當真學了不少本領呢,阿姊你瞧,铖兒雖看着瘦弱,臂膀卻結實得很呢!”
崔铖一手抱着頭盔,一邊笑道,瞄見曹丕在側,才斂起笑意,淺淺施禮:“見過中郎将。”
這時,夏侯尚大踏步上前而來,與崔纓四目相對,想起昨日筵席上的失禮之舉,兩人都心照不宣地尴尬别過眼去。
崔纓拉着崔铖的手,轉身問曹丕道:
“中郎将,铖兒編入虎豹騎營,這是丞相的意思麼?”
“你自可問伯仁。”曹丕笑。
崔纓扭頭,眼神有些遊離地看着夏侯尚,欲言又止。
“你放心,仲琏一直在我身側,并不作先鋒,今日隻是演習。”
崔纓微笑道:“那便好。”
曹丕輕咳:“铖兒,過來。”
崔铖站在崔纓身後,似乎并未聽見任何聲音,隻和他姐姐一樣微笑。直到崔纓推了推他,才散漫地回應道:
“何事?”
“我将府初開,你阿姊亦在我府中長居。露宿城郊十分辛苦,你可願入我幕府,為公子伴讀?這樣便能日日與你阿姊相見了。”
“不必,夏侯将軍帳前猶須效力,二公子好意,铖心領了。”崔铖冷冷答道。
“可他兼任我将府文學,你仍須常出入我府。”
“铖性樂習武,文學事有我阿姊在二公子身邊,便夠了。”崔铖抱拳堅定地說道。
崔纓見狀,忙笑道:“中郎将,铖兒有伯仁哥照料,我十分放心,我會常随伯仁哥巡視軍旅的,也能與铖兒照面,就不必再禀丞相,讓铖兒也入府了。”
“那便好。”曹丕仍笑。
崔铖敏銳地感知到三人間的暗流試探,自覺地告辭道:“阿姊,那你們先聊,我繼續跟子丹哥哥他們去訓練了,改明兒再見吧。”
崔纓點頭,直到目送崔铖的背影遠去,臉上還挂着淡淡的笑意。
“中郎将,你們要舉伯仁當虎豹騎統領,當去尋東曹掾毛玠,今日這陣仗,光我一人看了并無甚用。再者,前幾日,我與我叔父起了沖突,關系已不如從前了。”
曹丕笑道:“妹妹多心了,不過帶你來見見胞弟,并無别的意思。”
三人并肩散步走着,有一句沒一句聊着,在得知崔琰與陳群私商的婚約事後,曹丕不以為意,隻擺擺手道:
“陳長文那家夥,是個厚道人,隻是向來在族裡當家長慣了,好為人師,這事交給二哥,你隻管放心住我府裡,崔公不會再勉強你的。”
“有二哥這話,我是真放心。”崔纓莞爾,自是心裡冷笑。
“走,我們騎馬出城去西山轉轉去。”曹丕呼人牽來三匹好馬,沒等崔纓反應過來,他已和夏侯尚上了馬。
“這……”
“怎麼,妹妹還在為昨日多飲了酒,生二哥的氣嗎?”
“不。”
崔纓怯怯地提着裙子上前半步:“隻是我這腳在荊州時落了病根,尚未好全,騎不得馬。更何況,二哥你看,我還穿着裙襦。”
“那與子建在谯縣時便騎得了?”曹丕不喜。
“我……”
不聽崔纓解釋,曹丕甩下臉色便勒緊缰繩直走,留她在原地冷汗涔涔。
“上來吧——”
身軀高大的夏侯尚,突然在馬背俯身探出他那寬大的手掌來。
崔纓心裡五味雜陳,隻能硬着頭皮,在夏侯尚的扶持下,踩着馬镫側坐在他前頭。
剛演練完畢,夏侯尚一身男性濃汗味,他勒緊缰繩,卻也順勢摟住了崔纓的腰。原本就局促不安的姑娘,這下更是緊張得像隻小鹿一樣,低頭紅着臉縮起了手腳。
夏侯尚暗笑一聲道:“崔妹妹,我這軍用之馬素來剛烈,西山一路颠簸,你可坐穩了。”
崔纓剛想說些什麼,夏侯尚已禦馬快鞭,朝着曹丕的方向,疾奔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