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崔琰這樣說,崔纓才明白了什麼,止住哭連忙追問道:“是子桓公子找過叔父您?對麼?”
“他不必找我,我也自來尋你!”
崔琰甩開被崔纓緊抓住的衣袖,對她滿是失望的神情。
“丞相收汝作義女,是何用意你不是不知。縱那曹四公子,有千好萬好,皆不如你阿叔真心為你擇選的夫婿可靠!為叔已是泥淖中人,你也要陷入不成?你若在那虎狼軍閥門庭,有個三長兩短,吾有何面目見汝亡父!?”
句句锱铢箴言,卻句句紮心!崔纓滿面泣痕,想去跪着挽留叔父崔琰離去的背影,身後卻好像有曹植的手臂将她拉住。
崔琰走了,留崔纓一人癱坐在地。獨對滿案殘羹狼藉。
颍川陳氏,清河崔氏,真真門當戶對,男當婚女當嫁……一個崔纓素未謀面的男人,他不知崔纓美醜與否,崔纓不曉得他品行好壞,他不知崔纓淑貞幾何,崔纓亦不知他酒色沾染多少……全由大族長輩說了算,全是天下大亂士族抱團取暖的趨勢必然。
陳忠啊陳忠,你是否也曾在少年時代,留戀過街巷某某姑娘,是否此刻,也像我這般難過不堪。
崔纓渾渾噩噩,走到堂下,但跪求叔父收回成命,求崔琰廢卻與陳群之約。沒有靈魂的軀殼,沒有溫度的身體。隻是跟着心走,本能反抗,名曰對某某堅守“愛”的緣故。
隻是很好笑啊,曾幾何時,你不是盼着改變原本的崔氏悲劇結局麼?為何怎麼走都成死局了呢?赤壁大火燒不死,戰俘營裡凍不死,曹府裡淩辱不死,如今叔父崔琰冒這麼大風險,悄聲定了你的婚配,你反倒不樂意了。
春日多雷雨,崔纓在堂下跪了不幾時,夜空便飄灑起大雨,還有雷鳴陣陣。
忍受着當年在許都獄中的雷電陰影,崔纓将自己抱緊,蜷縮成團,在雨中固執堅持,直到旦晨。
可是直到旦晨,崔琰始終閉門不見她。
雨中一夜,崔纓也讓徹底想明白。
求人不若求己,這一夜跪,是向崔琰謝罪,她不能再有眼淚,要想跟着心走,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隻能冷靜思考對策。
日上三竿,身體漸漸回暖,崔纓回到了世子府。
不知是何人,新獻貢的一隻金絲雀,正在堂前挂起的籠中,迎合晨風叽叽喳喳。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崔纓回府這日,曹丕也剛好在舉行家宴,宴請對象是夏侯璞。曹植、夏侯尚、夏侯威、曹真、秦淳等人一并在場。
曹丕見崔纓出現在門口,卻當沒看見,仍舊斜身翹腿半躺着,吃果脯、飲美酒、賞女伶舞戲。
崔纓端着手,穿過粉綠水袖群,穩步徐徐上前,當着衆人的面,朝曹丕行君臣屈膝跪拜禮。
“文學掾書佐崔纓,叩見中郎将。”
曹丕輕笑,換了個方向繼續側躺。
秦淳欲言又止。
夏侯尚沉默。
曹植又驚又疑,卻在坐席上紋絲不動。
隻有夏侯璞歪着腦袋,斜眼盯着她,善意提醒道:
“這不是崔家妹妹麼?怎麼渾身濕漉,如何能見人?好在都是自家兄弟,不會聲揚出去,若有外男便十分失禮了。快來人,扶崔姑娘回内院去,莫要着涼。”
“不必了。”
崔纓擡頭望向曹丕,從長袖中取出兩卷油紙,雙手捧至他身側。
“這一份,是近年來魏郡外來丁口變更戶冊,這一份,則是近年來魏郡地方縣丞興辦的學宮績效籌計。據可靠數據,以繁陽為例,日常策、經、箋、奏四科考課達優者,約有七成士人出身寒庶,而邺縣學官祭酒及處士諸生幾乎皆為貴胄子嗣。私以為,今丞相禦強寇于外,修文政經學于内,四方賢士大夫皆捐南土來集于邺,與許都已并為掎角之勢。漢廷舊臣權貴皆遣子入太學受業,歲滿課試,以高第補郎中等職;邺處北端富饒地,幅員遼闊,糧食充備,應早作綢缪,以俟寒庶流離而懷瑾握瑜者。”
曹丕聽罷,揮袖令優伶退下,這才正襟危坐,接過冊簿,認真看起來。不幾時便撫掌大笑。
“子嘤有如此好物,何不早告知二哥?快快落座,來人——上酒——”
曹丕推着崔纓在夏侯尚同席的案幾前坐下,用一隻玉耳杯,親自為她斟了滿滿一杯酒,讓她一飲而盡。
在曹丕的勸說下,崔纓又環敬了一圈酒,說盡客套話。曹丕還主動跟崔纓聊起其餘内政之事,她靡不應答如流,還發表了不少有關天下時局的言論,主動暗示曹丕該從哪些方面谏言曹操,觀察荊揚的孫劉,西垂的劉璋張魯。
曹丕高興極了,連連命人斟酒一杯又一杯,崔纓無不笑臉以迎。
曹丕想要的,無非是崔纓受他掌控,不生非分之念。陳群敬重曹丕,若是曹丕開口力陳利弊,陳崔兩家婚姻自然可解約。而曹植,就算再受曹操寵愛,也沒有與士族這層關系和解決途徑。隻是刻意谄媚曹丕的話,一定會讓曹植感到陌生吧。崔纓暗想。
“以後,子嘤在伯仁處侯侍文書即可,伯仁到底是個儒将,軍中事務繁多,還需你多為幫襯。對了,你胞弟阿铖不也在伯仁軍中麼?明日我便去向父親請了令來,讓阿铖也像阿奕一樣,作個伴讀。這樣,你就能與兩個弟弟,天天見着了。”
曹丕安排崔纓專門聽命文學掾夏侯尚一人,簡單來說,就是侍奉夏侯尚筆墨,幫他處理他的公務,幫他寫文章,行軍打仗就跟着他走。
座中衆人,皆知曹丕撮合崔纓與夏侯尚的用意。那時崔纓已醉得神志不清,卻仍強擠出歡笑之容,再斟酒一杯,刻意靠近面色如霜的夏侯尚。
纓尚兩人身近隻在咫尺,呼吸可觸。
“伯仁哥,這杯敬你,今後纓兒在軍政事上,若有不懂的地方,還請多多指教。”
夏侯尚曲臂拎樽,似乎并不是很高興,但微微冷笑,也不搭理她,隻自顧自喝起悶酒。對席的秦淳更是不悅了許多時,她推脫身體不适,起身離席而去。
整個屋子頓時氣氛格外凝固。
夏侯璞正磕着新曬幹的瓠瓜籽,看看已有醉态的崔纓尴尬舉在半空的酒杯,又看看孤傲不食人間煙火的夏侯尚,再看看臉漲得通紅卻不敢動的曹植,忽然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适才,優伶舞那一段許平君的‘故劍情深’,惹人愛憐,我還覺着虛晃無趣;這一出馬援‘新刀驽鈍’,倒真真才是世态人情,妙哉!妙哉!來,崔妹妹,阿姊敬你一杯——”
夏侯璞是諷刺她見新忘舊呢,還是插科打诨無差别嘲笑呢?崔纓不知道。
那時她隻在想:我不是一個好人,要想活在這個世界,隻能不斷尋找周圍的條件為我所用。我會成為幫手,我會用行動回報夏侯尚的善意的,難道不是嗎?
可是,她到底是打算欺騙并利用夏侯尚的感情了。
崔纓愧疚不已,垂下酸痛的手臂,也耷拉下臉,沒有半分勇氣與曹植對視。
“冒着風寒,就不要飲酒了。”
夏侯尚聽了夏侯璞的言語刺激,奪過崔纓手中酒杯,代她一飲而盡。
眼前人,似迷離,虛僞或真誠?
崔纓小聲笑得有些凄涼。失魂落魄,隻慣性再斟滿下一杯酒。
可下一秒,曹植便出現在她身後。
“阿纓,随我走——”他一把将崔纓拽起。
“纓兒——”夏侯尚幾乎同時抓住崔纓的另一隻手。眼神堅毅,絲毫不肯讓步。
曹植登時作怒,拎起裝滿酒的耳杯,就往夏侯尚臉上潑去!而後随手朝後一甩,價值不菲的玉耳杯,就這麼清脆地摔碎在地上。
“夏侯伯仁!我看你是真醉了!”
夏侯尚輕輕松開了崔纓的手,笑着笑着,從上往下抹了一把臉上的酒水:
“是醉了。”
“呵。”
曹植二話不說,拉着崔纓就往門外大步邁去,連曹丕的叫喚聲也不顧。
崔纓醉得天旋地轉,隻聽見了身後傳來夏侯尚的聲音。聲音很冷靜,也足夠聽清。
“臣請君侯,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