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大戰在即,卻什麼也做不了,崔纓哽咽不已。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矣’。你還記得中學時我們語文老師在日積月累的小黑闆上寫的這一句話嗎?”
楊夙慨然笑道。
“我不信,他奉孝那麼清醒的人,會寫那種東西給曹操。退一萬步來講,縱然你真的拿到,也未必勸得動曹操。你天真得真真可愛,到現在還相信什麼‘郭嘉不死就能阻止曹操南征江東’的話,呵呵,若沒折在遼東,說不準你家奉孝先生,可是第一個勸曹操與孫劉聯軍決戰的人呢!”
“不會的,不會的……”崔纓慌張地擺手道,“我可以做到的,我可以改變的……”
“夠了!閉嘴吧!現在我隻覺雙耳聒噪!”楊夙不耐煩地起身,下了逐客令,“你無非是還留戀與那曹子建的情緣。你愛慕榮華富貴,那就滾遠些,别再讓我看見你!”
崔纓無語凝噎,再不能說一個字了。
于是起身,默然離去。
行至栅欄門口時,崔纓回頭說道:
“明天我會來的……送送你。”
……
長夜耿耿,輾轉反側,不能安寐。
其實去留的選擇,在她心裡早已有了答案,隻是不論去留,都要叫我經受與親友的生别離,如此這般,怎能不怅惘?
雞鳴聲聲,天邊很快就泛起曙光。
洗漱畢,崔纓正倚在門口廊欄上吹晨風。忽而聽見嬉笑聲由遠及近了,轉頭一瞧,隻見曹植跟曹彪嬉鬧着路過。經過下庭時,曹植還特地朝她作了一揖。
“昨日是四哥喝醉失了儀态,說了些冒犯的話,還望淑慧通達的纓妹妹,莫要在父親面前聲張才是。”
說罷,曹植又跟曹彪談笑着走了。
仿佛昨日從未同她決裂一樣。
可崔纓心裡明白,他從不會對她說如此客套話,想來是他酒醒後,自覺失言,受生平禮教所拘,才來道歉。可他越是恭敬有禮,越顯得他們關系陌生,崔纓雖黯然神傷,卻也覺得他實在可愛。
不愧是她欣賞的人,行事果真幹淨利落,割舍自如。
哎,清晨瞧見曹植如此明朗的笑顔,崔纓越性覺着有幫一幫他們曹家的必要了。
這天是朝日,曹操并不在府中。
崔纓四處遊蕩也不見曹丕的蹤影,想必是又有什麼宴飲将他羁絆住了。于是放心罷,再次悄悄牽曹丕送的綠影馬出府,往密廬方向奔去。
那日天陰,不過巳時,便已起涼風。不知為何,綠影行至竹林中時,忽一陣嘶鳴,險些将崔纓掀翻在地。
它好像不太情願再去那個幽閉的地方。
崔纓摸了摸鬃毛,小心安撫了它幾下。時不時觀望四周,回頭查看。
最要緊的一次見面,崔纓的心跳得比尋常還要激烈,但仍硬着頭皮,驅馬上前。
蓬廬小院裡,楊夙身着白衣,正抱着拄拐坐在石案前,石案上劃好了經緯線,黑白兩盒圍棋正置于旁。他斜眼瞟了眼崔纓身後的一匹馬兒,隻淡淡地說了句:
“你想留下。”
這是肯定的語氣而非質問。
“對。”
崔纓應邀坐下,仍像往日一般與他下棋。
可楊夙的眼神已變得冷漠許多。
“你不可能幫助曹操統一天下的。”
崔纓凝思片刻,将黑棋下在了東南角的星位上,沉靜地應答道:
“雖不能令其得天下,或可輔其子曹植——奪取世子位。”
“噢?你不是跟那曹丕關系很好嗎?”
“關系好是一碼事。曹植明顯更有能力長期穩固曹氏政權,隻要能持久,天下終歸是曹氏的。”
“呵,曹植政治能力尚且存疑。清河崔氏,雖不能與汝南袁氏、弘農楊氏齊名,仍是舉足輕重,你從父崔琰乃河北士族領袖,本就是曹操重點打擊的對象,你若是還敢卷入立儲之争,就是壽星吃砒霜——嫌命長!隻怕到時還沒等到曹植上位,你就先送了命哦!”
“為了天下海晏河清,縱有刀斧湯镬,吾甘之如饴。為報生平知己,吾願為犧牲祭祀。”
“啧啧啧,論及自我感動,這世上還真沒人比得過你崔纓了呢。”
“随你怎麼說我,我有我的人生路,我并不想被你牽着走。”
“前世,你素來不喜陰謀詭計,可為了曹植你選擇留下,真的不怕死嗎?”
“誰不怕死?我曾經怕得要命——直到郭奉孝死在了我的面前。”
楊夙眼底寫滿落寞,突然顯得無比羸弱憔悴。
“崔纓,你到底有沒有想過,操控權術、玩弄心計的曹植,還會是你喜歡的那個曹植麼?”
“我的喜歡又算什麼……”崔纓苦笑着搖搖頭,“他過得很苦,我隻希望他能享有此生本該擁有的歡樂,他能守住本屬于自己的地位,他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而不是在封地憂郁早終。至于後世評說,都是虛名罷了。”
“你的想法,很自私,”楊夙冷笑道,“你口口聲聲說着屬于,那本屬于曹丕的呢?”
“哈哈哈,你說我自私?你高尚,你偉大,可你又憑什麼要求别人不自私呢?他曹植憑什麼,就該承受那些時代造成的痛苦呢?”
……
崔纓和楊夙兩人的對話,每每針鋒相對,就差撕破臉皮了。崔纓也徹底死心,放棄了勸說楊夙留下的念頭。
她和他是如此相像,他不肯退讓,她也絕不讓步。心跳越來越快,對弈越來越狠,崔纓明白,她和楊夙注定要成為競争對手了。
這一局,到底,到底,滿盤皆輸……她如何甘心?
正當她面紅耳赤跟他争辯時,楊夙忽然皺了皺眉,眼神變得淩厲。
“别鬥棋了,你赢不了我的,”楊夙赫然起身,拄着杖拐不住地咳嗽,“還嗅不到血腥味兒麼?”
崔纓對楊夙此言隻覺莫名其妙,于是起身,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就聽見身後一聲巨響。
是栅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噔噔噔”腳步聲如雷,“嘩啦啦”衣袖摩擦聲如雨,隻見數名黑衣便服武士帶弓掣刀闖入院中,将她和楊夙二人死死圍住。
弓弩橫張,一觸即發!
崔纓驚恐回頭,果見曹丕衣玄甲,持劍立于栅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