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纓不知是哪個字眼刺痛了他。
“火焰起,要想活命,就閉嘴。”
這口吻,是命令,是威脅,是恐吓。
她被利用了嗎?
崔纓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還沒等她回神過來,楊夙就已換上那獄吏的甲衣,火勢已蔓延開,楊夙推搡着崔纓和推車急忙出了禁牢區。
煙霧和爆竹子的聲音,很快吸引了巡邏的獄吏,扛水桶救火的人、持劍巡查的人,亂成一堆。
“為什麼不按我的計劃行動!?”
“糞車你去鑽?過家家麼?虧你想得出這等拙劣的計謀。”
“……”
崔纓不服氣正欲反駁,迎面撞上一個巡查的獄吏,他厲聲掀開車闆查看,轉頭回刀入鞘,罵罵咧咧地趕往火源處去了。
“臭拉車的,閃開些!别擋道!”
還有想盤查楊夙的獄吏,也不知怎麼,也被暗中的人拉開勸阻了。于是乎,崔纓的推車掩護着喬裝獄卒的楊夙,順順利利出了诏獄。
獄外不知何時,已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崔纓回首,仍見飛雪蓋不住的濃煙,直蹿雲霄。
楊夙,他是把硝石和硫磺灑滿了整間禁獄嗎?
崔纓揭下面巾,不敢逗留,徑直推着車,緊跟在楊夙身後。
漸漸擺脫了诏獄守衛的視線,他們潛入了鮮有行人的深巷。
“不對!等等!”崔纓叫住了他,臉上是藏不住的恐慌。
“你的腿……你不是……”
崔纓這才反應過來,楊夙行走雖不似常人便捷,但仍然可以扶着牆靠自己行走。
楊夙回首,抛來冷冷一眼。他早已脫去獄吏衣着,穿着單薄的褴褛囚服,外邊還披着崔纓給他帶的袍衣。
雪花飄落楊夙滿頭,也積在他的須髯上。
這一眼,充滿太多疲憊,寫滿太多滄桑。
十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讓崔纓敬畏,讓崔纓想念,雖讓她心寒,但到底更讓我心疼。
崔纓把話又咽回去了,隻敢小聲問他:
“這些年,你一直在自救,你從未放棄過生存的希望,是麼?”
楊夙此刻,像一名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他扶着牆,一瘸一拐地近前了。崔纓被他逼到牆角,他卻好玩似地笑了。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
崔纓還想說些什麼,忽然聽見街道上一陣騷亂。
原來诏獄失火,驚動了屯衛許都的北軍和許令滿寵。滿大街都是官吏在傳令:
“滿府君有令,重犯縱火逃獄,即刻封城,關閉坊市,若有匿藏者,同罪當誅——”
楊夙眉頭緊鎖,暗捶牆面:“滿寵?曹操竟仍教此人為許令——你為何不早說?”
“不就是一個滿寵……難道,他也知道你還活着!?”
“你猜曹操為何又調他當許都令?”
“……”
“行吧,今夜是真的逃不出去了。”楊夙仰天長歎,呼出一大口白氣。
崔纓慌了神:“滿寵?滿寵怎麼知道是逃獄呢?你不是造了自焚假象嗎?先趕緊跑出城吧,北軍很快就會搜查過來的。”
楊夙冷哼一聲:“他未必知道我已出獄。可此人向來謹慎,火未滅之前,他自然會有兩手打算。這傳令目的,一,是震懾城内趁亂行惡的寇盜;二,就是要将你這種漏網之魚诓騙出來。”
崔纓無言以對,垂下了頭。忽然又想到什麼,趕忙扶着楊夙走。
“跟我走,今夜有我在,我一定不會讓他們找到你。”
崔纓将假糞車就停在街巷旮旯處,趁着人群騷亂,扶着楊夙來到曹府後廚小門,好在,大年夜仆婢們都在前堂守夜,後門隻有一個小厮,被她随口幾句吩咐便支開了。于是順利将楊夙帶進曹宅後院,又從後門悄悄摸進她自己的小院。
“曹府?”
“你怎麼知道?”崔纓吃了一驚。
“對我來說,許都還有哪處不熟悉呢……”
楊夙觀察罷屋内陳設,接着說道:
“與陌生男子共處一室,你也不怕敗壞了你在這個時代的貞女名聲?嗯?”
“行得正坐得直,我才不管這裡的人怎樣看我。”
楊夙輕笑:“你是真的不适合在這兒生存。”
崔纓顧不上許多,隻想盡快不留痕迹地将楊夙藏好。
于是仍像往常一樣,崔纓叫侍婢備好一桶熱水,以沐浴為由緊閉門窗。正當她翻箱倒櫃,尋找醫藥來給楊夙治傷時,門外忽然傳來了曹丕的敲門聲——
“子嘤,子嘤?”
“啊?二……”崔纓回頭看了一眼楊夙,慌忙改詞道,“子桓哥,别!别進來!我剛沐浴完,正在更衣!”
敲門聲即刻停止。
曹丕在門口狐疑道:“怎麼折騰到那麼晚?去何處玩了?聽管家說,這幾日你沒少出城啊。”
“是,天下大雪,這不是,出城捕鳥玩呢。”
“天寒了,記得添衣。”
“好好——诶,子桓哥,你怎麼回許都來了?”
“怎麼?我快馬加鞭,提前回來過元會,你還不高興啊?——對了,适才方進城,就聽說诏獄失火,如今外頭,亂得一團糟,所以先來看看你,你沒事事就好,且在府中待着,不要亂跑,早些休息。我先去诏獄探個究竟,等處理完事情,明日再來看你。”
崔纓連忙應下了。
門外腳步聲漸漸遠去。
冷不防一句在耳畔響起:
“曹丕是你什麼人?”
崔纓心虛不已,故作淡定,邊倒熱水邊漫不經心說道:
“哦,别誤會,曹家人待我還不錯,北征烏丸後,我和曹丕奉命南下,給郭嘉立衣冠冢,暫時就借宿在他們家。”
楊夙聞言沉默了。
“奉孝,已經走了嗎?”
剛端過熱水的崔纓也怔住了。
過了許久,她方才咽回悲傷,低聲道:
“是,已經新年了,奉孝沒有挨過去年冬天……在獄中沒來得及跟你講,此番,正是郭嘉讓我來救你的。”
于是崔纓将前前後後的經過,都一一告訴了楊夙,但仍舊有意掩藏了曹操義女的身份。
“我本以為,令君對我是失望至極的,沒想到,他竟肯出手相助。”楊夙怅惘歎息。
“可荀彧……他隻安排了一次我探獄的機會,他說他不願再見你……你們曾經,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嗎?”
“崔纓,你天真得可愛,”楊夙笑道,“你當诏獄一夥人都吃幹飯的麼?縱火劫獄,若無荀令君暗中使人協助,我們如何能趁亂逃出诏獄?”
聽了楊夙這話,崔纓才漸漸回想起逃亡一路波折。
楊夙卻又痛苦地閉上眼睛。
“他不願見我,是因為我和他都心知肚明,我楊夙已和曹家人勢不兩立,從前同帳謀事,今生再不會重聚。”
崔纓也癱坐在地,忙碌了一天,她和楊夙都沒有絲毫力氣。
“先别說了,且好好休息,等天快亮的時候,我就帶你離開這裡。”
楊夙睡榻崔纓睡席,兩人都半夢半醒了一夜。
劫囚行動已是驚心動魄,将朝廷“重犯”藏匿在卧室,更是膽戰心驚。崔纓親眼目睹,前世好友面露猙獰,卻又看見他傷痕累累的身軀,而不免同情。
崔纓想松口氣笑,因為她終于救出了她最好的朋友;崔纓想哭,因為她忍不住害怕。将來不可預測的事情。
前世的好友,到了今生,還會是好朋友嗎?
天亮一出城,我和楊夙就此别離嗎?還是直接跟他南下荊襄,逃離封建統治中心?
楊夙啊楊夙,這些年你到底經曆了什麼,這些年你到底遭受了多少苦難?如果我不走,昨日你的下場,是否就是明日我的結局?
崔纓出了一身冷汗,忽然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吵醒,一看,楊夙在榻上痛苦抖動着身軀。
崔纓慌忙上前替他捶背。
“怎麼突然這樣?”
“多年老毛病了,習慣了獄中濕氣,在你這兒盈滿暖氣,一時喘不過來……去,去把窗戶開開,順便看看,雪停了沒有……”
崔纓一陣心酸,忙将窗戶打開:
“天還沒大亮,隻有些小雪。”
“诏獄的火應該已經滅了,此刻城門定開,不若現在就走。”
“行,等我收拾下東西。”
元日庭燎通明,前院還有不少在牆角燒竹火取暖的仆婢,崔纓掩着楊夙藏在後門角落,上前喚來守衛去取些竹筒,唬他在淩晨時分的後門點燃,爆炸可消災祈福,驅走疫獸。
于是楊夙成功出府,崔纓也順利從馬房牽來早早預備好的車駕。
天色欲曙,飛雪迷離。
崔纓駕着馬車,在空曠的街道上馳行,車廂裡的人還在不停地咳嗽。
行至城南門口,果如楊夙所料,早已恢複了往日甯靜,撤除了栅欄,已允許出城同行。但她這架勢仍被城門守衛雙戟攔下。
“什麼人!?”
崔纓已換上尋常男裝,她一拉馬缰,也不多言,冷冷地從腰間抽出司空府身份牌令,徑直扔出去。
守衛連連作揖,恭敬退還牌令,穆然退守旁側,教衛兵打開城門,放她出去。
先前她從獵戶手中買下的蓬廬,在許都城南二十裡外,她駕車疾馳,終于在半個時辰内抵達目的地。
“這小院很安全,你放寬心,四處都有栅欄圍住,我事先存了不少糧食在裡頭,療傷的藥記得敷啊。你先獨自在這裡藏着,等我解決完曹府的事,順便打聽昨夜的消息,我就回來找你,你自己好好保重……”
崔纓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匆匆辭别了楊夙,接着就去先前那推車的大漢家裡,告知了他推車擺放處後,便即刻往城中趕去。
天已大亮,剛回到曹府,就撞上曹丕按劍在門口等着,衛大哥幾個侍衛也在一旁。
“纓妹,大早上,就聽聞你出城去了,可有此事?”
崔纓滿臉堆笑,故作鎮定,從馬車裡取出事先藏好的兔籠,抱在曹丕跟前,笑道:
“二哥你瞧,纓兒去郊外抓了不少稚兔呢!夜裡二哥提前回來了,纓兒心想,元日定要好好跟二哥吃一頓火鍋,這不雪剛停,我就去捕獵了嘛!”
“是,大雪過後,兔雉皆出來覓食,最适合羅網捕捉了……瑞雪兆豐年啊,今年,父親的獵物定然不少。”
曹丕緊緊按着兔籠,面有愠色。
崔纓察覺出他話中有話,于是小心問道:
“二哥,可是為……昨夜诏獄大火煩心?”
曹丕點點頭,與她一同走進府去。
“昨夜诏獄,有一重犯自焚其牢,還燒了不少監房,逃走了就近監牢的一名死囚,至今未曾緝捕到,諒他也出不得诏獄大門。不過,尚書台和廷尉署極其重視,那獄囚平白無故是生不了火的,不知是誰帶進獄中的火種,查了一夜也查不出一點頭緒……”
“會不會是那囚徒自取了牆頂的燭火?”
曹丕愣住:“你怎知牢牆有燭?”
“那不是獄中極其常見的嗎?”崔纓反應很快。
“一聽纓妹你就不曾進過诏獄,那地方不比尋常牢獄,昨夜失火地,更是防範極高的禁牢,禁牢牆極高,有鎖鍊縛着囚徒,就算裡頭的人有天大的本領,也不能夠到那牆燭的。隻是,我十分好奇,那禁牢自焚的,究竟是何人,為何從不曾聽父親說起……”
“二哥,莫愁,莫愁,元日佳節,忙了一夜,你定然累極了,纓兒這就把新獵的稚兔拿下去,叫中廚辦一頓豐膳來給二哥洗洗塵!”
“嚯,數日不見,子嘤聽話不少啊,若要吃兔肉火鍋,不如将你那隻皎皎給二哥下酒,如何?”
“啊,不行不行,二哥還不如将纓兒殺了助助酒興呢!”
“再敢胡言亂語,看我不打你!”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