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還愣着做什麼,快過來幫忙啊!”
崔纓凄然無言,隻得拔了懷間匕首,跪坐于前,親手将利刃插進一個個小人的身軀,挑開他們的衣服,劃破他們的臉龐。他們都是她一針一線縫出來的,那一刀刀下去,全紮在了崔纓心裡,剛描上的笑臉,墨迹未幹,她分明見着,那三個小孩兒還沖着她笑……一時間,崔纓懊悔不已,内疚自責,哽咽失聲,隻覺得自己做了天底下最惡毒、最愚蠢、最違心的事。
秦淳動作敏捷,早将人偶與折紙扯了個粉碎,見崔纓不住地抹淚,她長歎一氣,從身後緊緊抱住崔纓。此時此刻,她反而更像是個姐姐。
“阿姊,你說你愛讀史,卻為何忘卻了武帝時的巫蠱之禍?那可是牽連數十萬衆的案子啊……淳兒是知阿姊清白的人,可日後若是再有相似之舉,所遇之人可未必知阿姊為人。”
是啊,讀了那麼多書,都讀哪裡去了?曹植說她愚笨是有依據的,是真的很不成熟,很天真。自以為掌握了這個時代的背景,便足夠保命,一回頭,卻發現,自己怎麼也學不會這兒的“規矩”。不管怎樣提心吊膽,總會有她預料不及的事情。她的“善意”,她的“仁心”,在名法面前一文不值、一擊即潰。
崔纓拭幹淚,垂着頭對秦淳道:“淳兒,謝謝你……阿姊一時糊塗,以後定會再謹慎些的……”
“那阿姊,打算如何處置這些廢紙碎布?事情雖過去了,依舊是不能掉以輕心的,須隐蔽地銷毀,莫教任何人看見。”
崔纓呆呆地盯着秦淳,心想:她是經曆了多少,才會如此敏感和警惕——她真的比我聰明許多,真的比我更适合當曹操的養女。
“我已經想到一個萬全之策了。”
“好,阿姊,你一個人冷靜一下吧。”
秦純不再多言,幫她收拾了一下雜亂的裡屋便出去了。
崔纓一個人拿着剪刀,将簍裡的一堆碎布、絲絮、木棉又仔細剪了一回。這次不再難過,隻利落地剪完。然後連同撕碎的折紙,一同倒進後院玉蘭樹下的石缸中搗爛,還雜了些中庭掉落的的樹皮、廢棄的麻繩。又用托盤裝了,拿竈上煮爛,再移至水格中用篾席撈漿,把重石壓着的紙膜放到日下曬過後,還拿去了爐火邊烘幹。
最終,一小沓自制的原紙終于成形。
崔纓長籲一氣,也顧不得一臉炭灰,暗想總算徹底解決了一樁大麻煩。
正當她心有餘悸,低頭在□□收拾“作案工具”時,忽然被一顆幹棗砸中腦袋。
崔纓一個激靈擡頭,隻見身後高牆上,曹植正翹着腿,很不安分地坐着。
他看戲似的笑道: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孔氏誠不我欺。”
崔纓不知為何,若是從前聽見這樣譏諷,定會惱他,但這回劫後重逢,卻似如沐春風,心情反倒舒暢不少,一掃布偶事之陰霾。
她抿嘴微笑,大聲喊道:
“喂!牆上那厮,你可坐穩了,仔細摔下來,掉進蓮池哩!”
曹植惬意地吃着幹棗,也不應答,隻不懷好意地笑着,遙遙地晃了晃手。
崔纓伸手遮陽,眯起眼睛望去——竟然發現曹植手中拎着一隻千紙鶴!看來她在□□的一系列行為都被他看見了。
“你是從節兒那裡順來的麼?”
崔纓也不慌,隻模仿起小曹節的語氣笑道:“子建哥哥,下來罷,快将紙鶴還給我吧。”
“現在知曉喚阿兄啦?”
于是崔纓雙手叉腰,就這麼幹等着,曹植也坐在牆頭,繼續吃他的棗,依舊傲慢地俯視。他今日穿了一身深藍色的便裝,整個人看起來俠氣了不少。
快入秋了,玉蘭樹葉早已凋零,清風徐來,帶來些許涼爽秋意,也吹來曹植佩身香囊中好聞的迷疊香味。崔纓仰面與他對峙良久,倏忽間迷亂了眼睛,不知不覺便走了神。
“君坐高牆,威風凜凜,可是對我有何不滿,欲來挑釁乎?”崔纓抱臂倚靠在舊牆,開始跟曹植唱戲文似的辯論。
“诶——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本公子坐牆頭,可比你好些哦。”
曹植頓了頓,從牆頭站起,笑道:
“蕙蘭院前庭雖美,□□卻荒蕪甚久了。還是早些将你身後那面破牆拆了罷,免得牆塌了把人砸了。“
崔纓回眸,瞥了幾眼身後綠痕斑斑的頹牆,莞爾一笑:“此牆雖壞,然青苔遍生,我滿庭綠植,莫不附纏其身而活,美景如斯,頗有生趣,一時說拆便毀,我可舍不得。”
曹植聽罷,爽朗大笑,俯身便将紙鶴往下遞來。等崔纓欣然去取時,他卻又将紙鶴高高舉起:
“我隻問一個,便物歸原主。阿纓作此物,竟有何用?”
崔纓坦然答道:“此物名為千紙鶴,乃寄寓嘉願之物,既可祈願病者早愈,又可替春閨思婦贈遠行征夫,代他鄉異客放諸懷抱。”
“玄乎其實,不知所雲。”
“哎呀,就是我想送給弟弟妹妹們的小玩意兒啦!你知道嗎,一天折一隻紙鶴,隻要堅持一千日,就可以給思念的人帶來幸福哦。”
“阿纓從不敢騙我,這回我便信你。隻是日後不要再做了,你是真不知亂世紙價昂貴,平民百姓家哪裡有這種珍物!父親與母親一貫節儉無奢,幸而今日你将廢紙再造,否則,我定然要揪你去母親那裡伏罪去。”
曹植說罷,輕輕松手,崔纓伸手接住紙鶴,塞進袖口。
她知道曹植這話隻是善意提醒,并非真有告狀之心。于是嘴角微揚,也一個翻身攀上了牆頭,在他身側安然坐下。
“看來二哥教你的武藝确實不錯。”
“你個登徒浪蕩子,快老實交代,衣兜裡的幹棗,從何而來?”
“喏——不是你院裡的麼?”
“不可能,天涼入秋,哪裡還有棗子?”
“哈哈,就不能是搬來這裡之前,我摘來儲藏的嗎?說你傻還不信,這棵百年棗樹,在府中一直很有名,結下的果子啊,那是又大又紅!”
聽曹植描述,崔纓仿佛看見結滿青實的棗樹,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而今棗樹葉已枯黃,樹下陰涼,石案上又都落滿了半青半黃的葉子。崔纓喜上眉梢,頓生靈感,反手翻身,立在高牆之上,隻輕盈地踮腳跳過牆頭,便躍上棗樹。
曹植也拍了拍灰塵,跟着她踩過牆頭,繞到前院。
天生我材必有用!崔纓笑着坐在粗壯的棗樹幹上,已經打定今後的主意。
低頭一看,曹植已經跳下牆頭,俯身去看樹底下那口老井。崔纓壞笑着探臂搖樹,刹那間,許多棗葉都往他身上落去。
曹植擡手擋住腦袋,突然嚴肅起來:“噓,快下來。”
崔纓見他對那口老井突然起了興趣,像見了寶貝似的,便疑惑地從樹上爬下,跳到他身邊,順着他的目光往井裡看。
井水異常渾濁,像極了江水,倒映着井口邊兩個少年男女青澀且好奇的臉龐。
“一口破井,有啥好看的?”
曹植作沉思狀,納罕道:“快入深秋了,全府的井都快枯了,可為何,偏你這院子裡的老井卻盈滿了地水呢?莫不是裡頭堵塞了什麼東西?”
崔纓踮起腳,壞笑着拍了拍他的頭,調侃道:“你下去看看,不就知道啦嘛!”
曹植撓了撓頭,仰面看了看一樹的棗葉,仍舊自言自語:“怪哉,适才分明有棗子掉落井中,怎麼一會兒就不見了?”
崔纓捂着嘴,隻管湊前笑:“嘻嘻,說不定——井裡藏有——水鬼哦——”
“荒謬!天地之大,何來鬼魅?”曹植正色罷,給了個蔑視的小眼神,“依我之見,這井中定是藏了具屍身,不然,水位何故高漲?又怎會如此渾濁?”
崔纓聞言變色,立刻松開了搭在井邊的手:“你别吓我,我這院子本就是當年留下的……不會……真有袁家的人,死在裡面了吧?”
曹植環抱雙臂,幸災樂禍:“那可說不準哦。”
“我才不信呢——”
崔纓推搡着曹植,和他嬉笑着離開了古井。
一陣涼風吹過,身後傳來簌簌的棗樹葉聲,還有古怪的像是來自深海的呼喚,崔纓回頭望了望,望見樹梢枯黃,望見天邊雲浮,又望了幾眼寂靜的古井,到底沒想太多,扭頭笑着跟曹植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