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月與曹丕學劍練武,崔纓的身手愈發矯捷,與前世相比跟換了個人似的,雖隻是三腳貓功夫,倒圓了她的小小武俠夢。曹丕或誇她悟性高,習武快,她卻始終覺着與土生土長的古人相比,資質實在相去甚遠。況她又是個極懶之人,若非曹丕不厭其煩地悉心教導,是決然學不會一招半式的。
曹丕從他師父史阿那裡,聽了不少桓靈時京洛遊俠的故事,便又講述給崔纓聽。故事裡的遊俠少年,總帶有許多分理想主義,無外乎是鬥雞走馬的王孫公子,幻想着不切實際的政治抱負,上演了一出又一出堂吉诃德式滑稽可笑的鬧劇。主人翁自命不凡的狂傲,加上曹丕诙諧調侃的口氣,每每令她發笑。就這樣,每日崔纓都在曹丕小院的台階上,與曹丕和他的親衛度過歡樂的少年時光。
這天,崔纓正學了新的招式,在人前展示,回劍收鞘的那一刻,掌聲四起。她笑着朝曹丕作揖,回頭卻冷不防撞上一雙似冷非冷秋水含情目。
任霜不知何時來到前庭,她倚着廊柱,拈着帕子隻笑。
任霜向來清冷,如今這番模樣,未免教崔纓心生寒噤。
“見過二嫂。”崔纓抱劍拜道。
任霜盈盈輕步踱下階,行至她身側,明明發話問崔纓,眼睛卻直勾勾盯着曹丕。
“聽說前陣子你行笄禮,你二哥贈予了一柄寶劍,你還給它取了個名字?”
“是……”萬萬沒想到這都能傳到任霜耳中,崔纓始覺大事不妙。
“何名呢?不妨說與我聽聽?”
手中青霜劍“啪”的一聲落地,崔纓慌忙告罪:“二嫂恕罪……劍名無意冒犯,隻是我一時興起。”
“一時興起?”任霜繞着崔纓轉悠,輕蔑地笑。
“朝中禮法大儒女侄,便是這般德行嗎?”她大聲嚷畢,又湊近崔纓耳畔,暗暗諷刺道,“曹氏不單以名法治國,更以名法治家,在曹家不重忌諱,你就不怕将來被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任霜的話讓她倒吸一口冷氣,崔纓扶額擦汗,連連道歉:“二嫂教訓的即是,我現在便換了劍名……”
“就這點小事,也值得你大作威風麼?”
曹丕邁步上前,示意崔纓退下:“劍是我送的,她取什麼名字還輪不到你來管。”
任霜惶恐,她看了看崔纓,又看了看曹丕,滿臉寫着不可置信:
“這小姑娘年少不知事,你曹子桓也年少無知麼?”
曹丕并不正面回複,隻冷冷吐出四字:
“與你何幹?”
任霜後退半步,表情突然變得扭曲痛苦,她搖搖頭,用手指着曹丕的鼻子,厲聲質問:“女人的事與我無關,難道與你有關嗎?曹子桓,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鬼主意!你就是看中了清河崔氏的利用價值——”
“啪——”
曹丕當着衆人面,直接扇了任霜一巴掌。
侍婢與親衛,紛紛伏跪下庭。
崔纓被吓得瞪大了眼睛,待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
靜悄悄一陣後,任霜忽然瘋笑,笑彎了腰,笑得驚悚且凄涼,她掩袖擋着半張臉,看着曹丕身後的小崔纓說道:
“你以為,他這樣護着你,就是對你好麼?愚蠢,愚蠢!”
不知是否因為心中有愧,眼前的男人聲音突然柔和起來。
“霜兒,你該喝藥了。”
曹丕說完,回身撿起青霜劍,不帶感情地塞回崔纓手裡。
“來人,送夫人回房歇息。”
“哈哈哈……”
…… ……
回小院的路上,崔纓想了很久,很久。
很多時候,很多事實,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很多話隻能藏着掖着,上不得台面,在這個爾虞我詐的世界,誰捅破那層窗戶紙,誰就是衆矢之的。二嫂任霜可能不是個好人,卻一定是個單純的人,她隻見我與曹丕無猜歡笑,卻不知我也步步算計提防,不知我自入府起,便懷揣着惴惴之心。
避諱之事,的确是我頭腦發熱惹來的禍端。安逸使人放松警惕,這段時日,狐假曹丕之威,雖在府中過得順風順水,确實疏忽了不少本質的禮防。任霜與曹丕的争吵,像是平靜的池塘裡投放的魚雷,讓我這隻,在田田荷葉下乘涼的鯉魚從美夢中驚醒,并提醒我:
綠葉紅花再美,這裡仍舊是盈滿淤泥的池塘。
接下來幾天,崔纓以生病為由,不再去曹丕小院練劍,每日隻心神不甯地跟曹植去北場學騎射。聽了她的事,曹植隻笑話早不聽人言。
“那今後你這劍,還敢叫青霜麼?”
“叫‘青萍’,風起于青萍之末,”崔纓勒馬停駐,遠眺天邊,“這風起了,便從未真正停下。”
不知不覺,已近夏日尾聲。
這日午後,崔纓正與曹植在東閣讀書,忽聽窗外人聲擾攘,原來是許都來了天子的使者,送來許多賞賜,要犒勞前線戰士。
“陛下的賞賜不直接送去前線,而是送來了邺城,阿纓,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曹植似乎很興奮。
“……”崔纓不語。
“意味着父親很快就要回來了!”
意味着劉協“被迫”想要讨好曹操,呆子。
崔纓托着腦袋,打不起精神。
“打仗哪有那麼容易?子建,父親最早也要明年開春才能回啊。”曹丕忽然出現在門口。
“二哥,你來的正好,你我兄弟一同去前堂,去會會那許都的客人!興許還是個大人物呢!”
“我還不曉得你?你是想看那郎中楊德祖有沒有來吧?”
“哈哈,二哥知我!”
“走,換身好衣裳,母親已在前堂候着了——子嘤,可要與我們同去?”
崔纓正午後犯困,原本不想動,被曹植硬拉下了樓。
兄弟倆并肩而行,曹植一路都在整饬衣冠,生怕見到賓客失卻儀态。
曹丕納罕:“子建啊子建,以往你見外賓可從不在意這些,怎麼,這個楊德祖就這麼跟你合得來麼?”
于是曹植開始在他二哥面前,使勁誇贊他那新結識的忘年交,逗得曹丕直笑。曹丕笑曹植,不為弘農楊氏的身份而喜歡楊修,反倒因文章之事對他感興趣,真是因小失大。
“唉!前日我新得了一副極好的廓落帶,落在房中了,可惜忘了帶來,不然,今日我四弟定當更加令賓客奪目。”
曹植聽了,露出極為可惜的表情。
想到曆史上曹植和楊修純粹的友情,崔纓心中一動,便打起精神,主動請纓道:
“我小跑回去幫你拿,你們先走,外賓我就不見了。”
曹植回過頭來,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之淺笑,随後便折返曹丕小院方向。
午後司空府内宅靜悄悄,曹丕小院格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