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氣雖冷,氣氛卻十分溫馨。
小崔纓跟在曹丕身旁,心情愉快,卻一言不發,曹植一邊牽馬,一邊不停地發起話題:
“妹妹既收了我的玉佩,連一個謝字也無麼?”
崔纓挑眉笑道:“‘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我既非美人,又不曾送什麼金錯刀,這‘瑛瓊瑤’,可是四哥自個兒要送的,哪有讨要謝字的道理?”
哼,曹操不在,我可就不客氣了。
沒想到曹植反而睜起亮晶晶的大眼,詫異道:“纓妹妹竟讀過張平子之詩賦麼?”
“我還愛‘香草美人’嘞!”崔纓來了興緻,故作驚喜般逗他。
曹植卻趁機手舞足蹈,滔滔不絕:
“屈君高義,自是吾曹畢生之範。‘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娴于辭令’,此乃‘士’之所望;‘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此則‘聖’之境矣!”
“太史公之文,班婕妤之詩,甚得我心!”崔纓繼續笑道。
“吾亦羨枚傅之文,慕揚馬之賦!”曹植毫不費勁地接上。
“四哥雖喜辭賦,我卻并非崔骃,不能作《七依》之賦供四哥賞玩了。”
崔骃是與班固、傅毅齊名的文學家,出身博陵崔氏,是諸葛亮好友崔州平的曾祖父,與清河崔氏同源。《七依》入博雅之巧,是崔骃著名的一篇“七體”賦。
“汝非‘崔纓’?……”曹植即刻反應過來,點點頭,啞然失笑。
他牽着馬繩,反背雙手,故作賞景态,搖晃起腦袋,又開始吟詩:
“嗯——‘有女同行,顔如舜英。将翺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崔,德音不忘’,‘美則美矣,未盡善焉’。”
崔纓扶額:好你個曹植,又來刁難人,還不肯放過我呢?
《有女同車》出自《詩經˙鄭風》。現代學者一般認為,它隻是一首普通的貴族青年男女的戀歌。然而,漢末流行的《毛詩》卻認為,這是刺鄭國的太子忽不婚于齊的。朱熹更《詩集傳》說是“淫奔之詩”。也就是說,他是在用這個時代旁邊觀念裡的“政治諷刺詩”來試探她,拿她打趣。
換作尋常閨閣女子,此刻隻怕早就羞紅了臉吧?崔纓暗想,還有,“美則美矣,未盡善焉”又是幾個意思?曹植的不拘禮法,今日倒是見識了!
崔纓有點生氣了,也沒多想,隻管冷笑道:
“四哥對于詩三百,可謂是信手拈來,然鄭風輕浮,想來,用此六句形容纓兒,委實不妥。”
“哦?願聞其詳。”
崔纓輕哼一聲:“無人不知,春秋戰亂疊生。值此禮崩樂壞之年歲,安敢濫用美玉?詩旨或諷或頌,四哥豈會不知?又如何能援引作譽美之辭呢?”
崔纓自以為一語雙關,順道諷刺了曹植的玉組佩過于華麗。
沒想到,曹植聞言,竟隻是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滿是戲谑之意。
孔夫子當年聽了子路發言,也隻是哂笑。
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崔纓心陡然一震,猛覺出有些不對勁。
細細品來,恍然明悟——她,她……好像還是被曹植耍了!
曹植貌似真的在誇她!而且,隻是以一名兄長的身份。
前世看論文,說曹植詩歌創作多受《韓詩》影響。而《韓詩》解經比較通達,頗得原始儒者讀書治學之旨趣,不比《毛詩》牽強附會,濫于政教。
難怪一見面就問她讀的是哪家詩,這是早就想着給她挖坑呢。
崔纓羞赧不已,憤憤地躲在曹丕身後,努力用眼神跟他告狀:
二哥,你看!第一次見面,四哥就欺負人!
曹丕樂呵呵的,指着曹植無奈搖頭,笑道:
“植弟啊植弟,快收收你那輕佻的性子罷,仔細被父親聽見!”
曹植聳聳肩,一副“能奈我何”的神态,還沖着她故意傻笑。
“妹妹還曾讀過什麼書?”
“不告訴你。”
“那我告訴你我讀過的書。”
“……”
“妹妹師從何人?”
“……”
小崔纓捂着耳朵,裝作聽不見,隻顧着跟曹丕快步入城。
認識第一天,就跟曹植杠上了,以後那還了得?這兩兄弟的性格,真是大相徑庭!一個機警淘氣,一個内斂沉穩。置身曹軍隊伍中,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崔纓旋即卻有些怅然若失。
她低下頭,拉緊鶴氅裘,在曹氏兄弟的歡聲笑語中,兀自思量:
今日發言,是否過于張揚?唉!唉!以後還是不要給曹植留下好感吧,她隻在心裡惦念着前世對他的喜歡就好。日後相處,必須刻意疏離,保持冷漠,最好能惹他生厭。畢竟結局明知道不好的,就不要去送命了,人都是應該趨利避害的。
……
大軍入城,曹操果依城傍安營紮寨。散了屬臣,曹操換上铠甲,自攜了幾位心腹謀臣,去查看城防工事,命崔纓和曹丕等人先回司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