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崔纓将信連同皎皎一同揣入懷裡,隻望着天邊山頭出來的小月,發起了呆。
曹丕,南皮城後園裡的月亮,一定很美吧?車輿輪轉,夏夜的風一定很涼快。放心,不要“樂往哀來,怅然傷懷”。在不遠的将來,你們還會擁有,更大更美的文學精神樂園。
你們的故事,我都知道。
入秋後,叔母親手給小崔纓縫制了不少衣裳,都是她喜歡的素淨的顔色。另外,曹操的鞶囊帶給她靈感,讓她自制出了二十一世紀的白色斜挎布囊。
正值果實成熟之季,前庭棠梨樹上,已結了許多棠梨子,崔纓便帶着弟弟們,拿着籮筐去采摘。
用棠梨子做成的果酒,曹丕一定會很喜歡!
九月,烏丸叛亂已平,曹操下《整齊風俗令》,整頓惡意诽謗、颠倒黑白之民俗。一時間,冀州各郡縣風氣皆為之一振。
崔纓明白,此封令書下達,可謂是冀州真正平定的标志了。
看來,曹軍很快就要返還邺城。
果不其然,九月底曹丕就有書信送來,叮囑她做好準備,收拾好行囊,三日後大軍将至清河。
那日放下書信,崔纓一個人在堂前階上坐了良久。和崔府親人同居大半年,崔纓早知道有告别的一天。隻是現在,對她的胞弟铖兒如何開得了口呢?數月相處下來,她已經無法割舍這段骨肉之情。
前日崔铖還同她說:“阿姊,冬天快到啦!你能帶大家一起去雪地裡捕雀兒嗎?”
她那時沒有回答,今天卻必須回答了。
單獨尋铖兒談話時,他正在□□玩弄着弓箭,崔纓一微笑招手,他就搖搖擺擺地過來了。“铖兒,上回,不是有個長得高高的大哥哥麼,你還記得他嗎?三日後,他就會來接阿姊走了。”
铖兒仿佛聽見了世界上最奇怪的話。
“為什麼阿姊要跟他走?”
崔纓一時語塞,竟回答不出,隻好搪塞道:“他以後是你阿姊的兄長了,你以後也可以喚他‘阿兄’,你明白麼?”
“铖兒不明白!”铖兒臉上開始浮現怒色,“阿姊不是跟铖兒同姓麼?為什麼你要管别人家的公子喚阿兄?憑什麼你喚他一句‘阿兄’,就要跟他走呢?”
“……”
孩童天真無邪的質問,往往最為緻命。
崔纓吞吞吐吐地說道:“阿姊隻是先走一步,很快,叔父也會帶你們去邺城的。”
“阿嬸早同铖兒說過啦!”崔铖憤憤地說着,眼睛紅了起來,“铖兒都知道呢!阿姊是認了别人的阿翁作阿翁,以後都和别家的小孩兒要好,不要铖兒了!”
說罷,铖兒掙脫了她的手,賭氣藏進了自己的房間。
崔纓留在原地,怅然若失。
一連三日,铖兒都躲着不見,還偷偷将崔纓釀制了許久的棠梨酒藏起。任她在屋外怎麼呼喚,就是不出來。
三日後,當曹丕的輕騎先至府外,崔纓匆忙跟叔母告了别,從後院往前堂走去。铖兒這時,才抱着棠梨酒壺,追出前庭,淚流滿面地拉着她的衣裙,求她别走。
崔纓摸着铖兒的頭發,和他緊緊相擁,哽咽道:
“‘丈夫志四海,萬裡猶比鄰。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铖兒,你一定好好牢記這幾句話,男兒有淚不輕彈,阿姊不許你再哭!”
可下一刻,她自己反倒抑制不住悲傷,雙手捂着臉,簌簌地流下淚來。
铖兒卻擦幹了淚,将棠梨酒壺塞進她的挎囊裡,說:
“‘梨’原來諧音‘離’,早知道,铖兒就不讓阿姊給我們摘棠梨了……”
童言無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既有這種象征,那她送給曹丕,是否不妥?
“什麼‘罹’啊‘罹’的?纓妹在給令弟念《兔爰篇》麼?”
恰巧這時,曹丕從門外走進來,見她姐弟二人面帶泣痕,并不以為意,反倒覺得好笑。小崔铖一看見曹丕,就怒氣沖沖地撲上去,抓起他的手就咬。
“铖兒!不可無禮!”崔纓連忙上前,試圖将他拉開。
“壞人!你搶走了我阿姊,把我阿姊還我!!”
崔铖耍起小性子,朝曹丕作勢踹了兩腳,被曹丕輕易閃過。
曹丕輕蔑地笑道:“小狼崽子,小小年紀,都學會咬人了?等你長大了,那還了得!”
“等我長大了,我就從軍,打敗你!”小崔铖咬牙切齒道。
“好啊,本公子等着呢。”
“呸!”
“铖兒!”崔纓喝道,“不可這樣對阿兄說話。”
“他才不是我阿兄呢!”崔铖擋在他阿姊面前,不讓曹丕靠近,仿佛他很危險似的。
“我警告你,以後你不許欺負我阿姊!”
曹丕向崔纓投來奇怪的眼神,崔纓滿是尴尬,隻好連連道歉:“二哥,我這弟弟年紀小,說話不知輕重,希望你海量,饒過他這一次。”
“呵,誰會跟一個小孩子計較呢?你這弟弟,是該管教管教了。”
曹丕抱臂淺笑:“時候不早了,走吧。”
于是就此分别府中衆人,崔纓再多依依不舍,隻能含淚而去。一出府門,就遙遙望見曹操大軍,浩浩蕩蕩地入了清河城。縣令、衙役及百姓皆伏叩于泥道兩側,高呼“萬歲”。
當崔纓穿着一身樸素的羅裙,跪在曹操面前時,他忽然笑了。
曹操滿面春風,雙手扶轼,正閑坐于華蓋之下。
“數月未見,纓兒健朗了不少,氣色也較先前紅潤了。隻是這一身陋衣,實在難與公府之女相配也。亂世雖重儉以齊家,然今朝帶纓兒歸邺,猶須衣繡矣。”
曹操揮手示意,命人捧上一套絮襖襦裙,還有一件赤紅色的白狐絨裡鶴氅裘。
崔纓聽到“衣繡”二字,就渾身哆嗦。
“何故臉色發白?”曹操怪道。
崔纓慌忙搖頭,打起精神來,行再拜禮謝曹操,直起身,顫抖着雙手接過那身繡衣。
她一回頭,呆呆地望着檐下那塊破舊的牌匾。
天空驟降飛雪,一陣瑟風吹來,吹亂了崔府門前一地的棠梨落葉。
绯紅的顔色,像胭脂,更像鮮血。
像極了當初袁府門前的一攤鮮血!
在曹丕的攙扶下,崔纓很快登上了馬車,因不忍見府門口癡癡站立人兒,隻得放下帷幔。
昔我往矣,綠枝生葉;今我複去,雨雪霏霏。
别了,崔府;别了,翁母;别了,過往。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