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那人利利索索地執刀,三兩下就割斷了捆着她手腳的絹布。
“别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袁軍已潰,你,可以離開這裡了。”
淡漠的聲音裡多了幾分溫情,崔纓聽了,微微松下緊繃的心弦。手腳獲釋後,防備之心複生,她蜷縮在角落,緊緊抱住雙腿,将頭埋進蓬亂的黑發裡。
“你是誰家的小孩,且說來,我派人送你回家去。”玄甲青年俯身,坐在床沿。
崔纓低頭沉默着悚懼,遲遲不敢說話,因為崔纓知道,他們既然是曹軍,剛剛兵士們又稱這個玄甲青年為二公子,他便極有可能是曹操的次子曹丕。
他見崔纓神色緊張,便靠前來笑道:“很怕我麼?适才可不是這般模樣的。”
崔纓小心翼翼地擡起眼眸,同眼前這個剛剛殺過人的曹家公子對視,顫聲問道:“你真的……會帶我回家?”
“當然。”
聽到能平安回家,一時恐懼與委屈交加,小崔纓潸然淚下,直至掩面痛哭。可那個人從懷中取出一塊方巾,上面繡着簡易的紫藤,緩緩伸過來,像個久别重逢的兄長一般,替她擦拭着臉龐的泣痕和灰塵了。
他看着她手腳上的凍瘡,唏噓不已。她抽噎着說道:
“我姓崔……是清河郡東武人……”
“清河崔氏?”那人愈發好奇,手按佩劍,起身踱步,思忖片刻,忽而轉頭,認真問道,“清河崔琰是你什麼人?”
崔纓猶豫半晌,看着他那雙漸漸柔和的眼眸,最終決定相信。
“正是家叔。”
“當真!?”眼前之人眉心緊縮。
崔纓突然有點害怕他的眼神。
玄甲青年不住地撫掌,喜不自勝,連連叫好。
“走,快走,我帶你回家。”
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青年男子,帶露溫善之意,向榻上落魄的她伸出了手。
冬風習習,風吹打着窗棂,也吹開了崔纓冰冷的心。松散的長發在風中飄舞,撫摸過她的臉頰,也撫摸過嫁衣右衽。
我帶你回家。
不知為何,崔纓十分相信這句話,還有眼前這個人。她将髒兮兮的小手放在他手心後,即刻下榻,正要離開。
“等一下。”
小崔纓疲憊地扶着榻欄,看了他一眼,轉身拉起薄薄的衾被,笨拙地挪動着,為膚色凋零的小袁莺仔細蓋好。那具小小的屍體,就那麼凄涼地永遠躺在那兒了。
“她……也是這場戰争裡的可憐人,”崔纓咬咬下唇,凄聲道,“公子,你能給她安頓個好歸宿嗎?”
“畢竟與我曹家有過婚約,會善待後事的。”
崔纓點了點頭,一瘸一拐,不需要他攙扶,自顧自地往門口走去,也不再害怕滿屋子黑漆漆的甲兵了。
“小姑娘,聽你談吐,可不像十歲孺子。”他斂起了笑意,默默跟在身後。
門外小院長戟攢動,已被黑甲圍得水洩不通——整座袁府已被曹軍攻占,袁譚妻兒與其他親眷一并被押上前來,他們無不狼狽不堪。可玄甲青年瞥了一眼,便握緊劍柄,冷冷傳令道:
“司空有令,誅滅袁譚及其諸眷,一個不留,敢哭之者,戮及妻子!”
崔纓僵直了身體。
眼睛不眨一下。
什麼四濺的鮮血仿佛都看不見了,什麼哭喊求饒聲也聽不見了,隻有濃重的血腥味拼命沖進鼻中。身後之人,究竟是地獄使者,還是天堂使臣?
“報——”有探兵奔來,跪報道,“二公子,袁譚、郭圖等人已被虎豹騎斬殺,司空現已在城北駐營,隻待清剿餘孽。”
“好,我這就去與父親彙合。”
玄甲青年拉起小女孩的手,跨步走出袁府。府外硝煙彌漫,遠遠可見,整座南皮城都籠罩在戰火之中。崔纓忽然感覺鬓角涼涼的,擡手摸去,隻得到大把血漬。是額頭的傷口又崩裂了麼?……她頓時雙眼昏花,隻覺天旋地轉。
玄甲青年見狀,趕忙扶她騎上馬背,自己也躍坐在後。迷迷糊糊中,崔纓隻記得那是一匹雪白如玉的坐騎。白馬啊,白馬……是王子派你來救我性命的嗎?可惜我崔纓長相普通,不是人見人愛的公主啊。
“崔姑娘,你還好麼?”
見懷中人兒疲憊地半閉着眼,默不作聲,曹丕拉緊缰繩,策馬急馳。
“别睡,我這就帶你去找醫官。”
“崔姑娘?”
“崔姑娘?”
那時小小崔纓,穿着一襲華美的朱服,就那樣坐着馬被人抱着,馳騁在沙塵揚天的街道上。凜冽的朔風吹來時就像刀割一樣,倒将她吹得清醒了幾分,似有春雨點點,滴落臉龐。颠簸中,看着遍地焚毀的茅舍,她開口問道:
“公子,今夕何夕?”
那人疑慮了片刻,直截了當地說道:
“正旦新過,今已建安十年矣。”
今夕何夕,得與公子同乘。
建安十年正月雨。
她,崔纓,來到這個三國世界,遇見了第一個名人——曹魏将來的開國皇帝,曹丕。
寒風呼嘯聲愈來愈大,曹丕騎術了得,越馳騁越激越,不幾時便出城遁入郊野。
“崔姑娘,你叫什麼?”
天邊陰雲浮動,遙遙可望,連營迫近,崔纓靠在曹丕的硬甲上,感受着這份彌足珍貴的溫暖,眼神迷離,在昏睡之際,終于放下了一直無處安放的不安、恐懼、憂慮和疲憊。
“我叫崔纓。”
她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