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自己隻是一個普普通通、不讨人喜歡的笨小孩?
有一次暑假實在想出去玩,不肯練琴,和羅躍青大吵了一架。羅躍青因為李兆霖那天沒來看她,白白裝扮了一番,傷心又怨怼,直接就進了房間,沒有再理她。她哭着踩制音踏闆練了一個多小時的C大調小奏鳴曲,然後跑進房間和媽媽認錯,流着眼淚說“我練琴了”。
記憶中與鋼琴有關的,好像都是這種委屈而不甘的片段。
除了高一那年的音樂選修課。
期末考試抽簽,她抽到和言漱禮一起合作表演,四手聯彈巴赫的Gottes Zeit ist die allerbeste Zeit,一首為葬禮而作的康塔塔。
當時他們在皮亞佐拉的Libertango和這支小奏鳴曲之間做選擇,沒有過多猶豫就選定了這首。理由很簡單。因為它隻有20個小節,技巧淺易,對稱簡潔,不需要堆砌大量時間去練習。
每逢周三、周五的夏日清晨,他們都會默契地出現在無人的鋼琴教室。坐在同一張琴凳上,讀着同一本曲譜,無言地練習一二聲部的協作。
“曲譜速度标的Molto Adagio,彈這麼快,我們很趕時間嗎。”
這是互相交換姓名以後,兩人第一次排練,言漱禮聽完她演奏,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懸鈴木底下,冷淡而倨傲的一張臉。
李絮記到現在。
如今時過境遷,曲譜早已記不确切了,惟有他講這句話時的神态還記得清晰。
然而長期訓練會遺留副作用,被音符刻在身體的本能隐約還在。李絮沒打開施坦威的SPIRIO自動演奏系統,在腦海中靜靜回溯,拼湊記憶,慢慢慢慢在琴鍵上敲出了音符黏連的一個小節。
好久沒彈琴。
手腕僵硬,有幾處錯音,歪得李絮自己都笑了。調子也立不穩,輕飄飄浮在空中,虛得不像話。
因為她控制不好速度,所以當年負責的是高聲部,由言漱禮首先引領節奏,她再緩速切入進來。她的部分将近全程都是兩手交叉的交錯演奏,前一音慢起鍵,後一音慢落鍵,輕緩地提腕、壓落。這麼磕磕絆絆地回憶,好像也勉勉強強将整支旋律彈了下來。
“喵嗚!”
臨近收尾,樂章陡然被Sphynx打斷。小貓咪警覺地抖了抖耳朵,翹起尾巴,踩着琴鍵從譜架上跳了下來。
琴聲戛然而止,李絮驚了驚,視線下意識跟着它走。
轉過去才發現,門邊倚着一抹高大身影。逆着光,看不清面容,目光一瞬不瞬,不知倚在那看了多久。
沉默柔軟地流淌。
李絮抿了抿唇,今夜不知第多少次說出這個詞,“抱歉,私自碰了你的琴。”
頓了頓,又補充,“還借用了你的浴室。”
言漱禮沒有在意她的無禮。或者說,他之所以會将她帶回家,就是因為這份無禮導緻的結果。
他慢慢走近,被身軀遮擋的燈光,複又海水一般靜靜滲入琴房。
“Molto Adagio彈這麼快,很趕時間嗎。”
他語氣平淡,評價天氣般随口評價她的琴技,弓身将一雙嶄新的女士拖鞋放在地上。杏仁奶白,和他腳上的暴雨鋒灰,同款不同色。
同一句話,難講是不是巧合。
李絮心裡浮起一種微妙的感覺,啞然片刻,輕聲笑了笑,“忘譜了。”
她無比從容地坐在琴凳上,微微仰頭望他。那張面龐被夜色鍍上了一層異常清麗的美感,薄胎薄釉,瑩潤白皙,兀自發着光一般。令人不自覺想試探究竟是何質感,是否真實存在。
言漱禮伸手撚了一下她散落的發尾,撚得手心一片濕涼。
“沒找到風筒?”他問。
李絮懶散搖頭,“不管它它也會幹的。”
昏暗燈光下,言漱禮琥珀色的眼瞳一片沉靜,他松開觸碰她的手,突然說,“行李箱不在門口,以為你走了。”
“你這是後悔了,想我走的意思嗎。”李絮挑眉瞧他,嘴角輕輕翹起,眼底有光暈流轉,不知是認真還是戲谑,“我怕我聽不懂暗示。”
她的長發鴉青濃密,随意披落着。肩上挂一條薄薄絲裙,脖頸修長,背薄薄一片,皮肉玉一般昳麗清曜,看起來像撥開層層海浪來到人世間的美人魚,濕涔涔坐在月下礁石的海妖塞壬。
他俯首,她仰視,這樣的距離,好似彼此都被獨一無二地盛入眼中。
言漱禮盯着她微顫的濃密睫毛看了半晌,沒有立即表态,也沒有将這對視維持下去。
他别開視線,右手覆在琴鍵上,不疾不徐敲出幾個音。
輕緩地。
肅靜地。
将她缺漏的曲譜一點一點彈完整了,而後才很慢地開口:
“給你帶了白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