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的手感。昂貴的獨一無二。摸起來像小山羊皮。溫暖、無害、鮮活覆蓋血肉的生命力。
“好神奇。”李絮用食指撚了一下它并不明顯的胡須,喃喃感慨,“這是我摸過的第二隻小貓咪。”
言漱禮注視着她,“身邊沒人養貓?”
“有。但無毛貓還是頭一回見。”李絮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出淺淺梨渦,“其他小貓咪脾氣也很傲,不會像Sphynx對我這麼熱情,我不太敢亂摸。”
“怕?”
“也不是。大概是習慣。”
言漱禮沒有尋根問底,像是不太感興趣,又像已經窮盡對話的耐心,靜靜站在旁邊看她和Sphynx小心翼翼地接觸。
他們之間的話習慣性摔在地上。剛剛在湖邊,李絮還慶幸于他們無話可講,然而此刻又主動将話撿了起來,拍拍灰塵,自顧自延伸下去。
或許是因為夜晚太過靜谧,而他的房子像一座可以容納秘密的森林。
“剛上初中的時候,我在街上撿過一隻流浪貓,是隻鴛鴦眼的小白。好瘦,好小,還斷了半條尾巴。當時先斬後奏把它抱回家,做好了挨罵的準備,也下了刻苦練琴的決心,想要以此征求媽媽的同意,讓我養那隻小貓咪。”
李絮很輕很慢地措辭,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無動于衷得像在陳述别人的記憶。
“結果帶它回家那晚,我就渾身起了疹子,嘴巴酥酥麻麻的,半張臉都腫了。我媽媽說是因為我對貓毛過敏,罵我不該随随便便把自己照顧不好的小動物帶回去,她也根本一點都不喜歡貓。理由好充分,順理成章就将那隻小白丢了出去。”
“後來——”她歪了歪腦袋,和Sphynx對視着,似乎在思考應該如何表述。
未及開口,就被打斷。
言漱禮微微攢眉,抱開正在撒嬌的Sphynx,弓身将她從地上撈了起來。
島台的無邊水池鑲嵌磨砂龍頭,溫水流淌,感應器擠出清潔泡沫,盈盈落于掌中。
“人對貓過敏,不是因為貓毛,而是貓腺體分泌的Fel d1蛋白質。斯芬克斯不算低敏品種,你直接接觸,很可能激發過敏症狀。”
言漱禮一絲不苟,解釋得認真,語氣亦平常,聽不出責備她無知的意味。
李絮難得乖巧地站着。
像很小很小的小時候,在哪裡滾了一身泥巴草屑,回了家一邊挨訓,一邊任由家長搓洗自己髒兮兮的手。
被自己的聯想弄得有點好笑,她抿了抿唇,不緊不慢地,将剛才未講完的話續上了。
“後來,我一個人去意大利讀書。有一天生病,急性荨麻疹發作,自己去醫院測過敏原,才發現我根本并沒有對貓毛過敏。”
簡直疑心她是故意的。
言漱禮的動作倏爾頓住,眼底掠過一絲生硬。
不知道為什麼,李絮很怕他會即刻甩開自己。
幸好他沒有。
“那天突然起疹子,是因為我生日。”她低頭注視彼此交疊在一處的手,輕輕勾住他一根尾指,語氣懷念又厭倦,“媽媽給我買的蛋糕裡面有芒果。而我一口氣吃掉了半個。”
言漱禮沒有與她對視,那雙沖浸在水中的手仍緊密地握着。在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恢複如常,浸在流水裡,幫她仔細沖淨了泡沫。
“芒果在雲城是很常用的食材。不至于到初中才發現。”
“因為我很讨厭啊。”李絮孩子氣地皺了皺鼻子,“又黏又刺嘴唇。每次假裝吃了,都要偷偷吐掉。每次硬着頭皮去買,都會發生糟糕的事情。”
“讨厭為什麼還要吃。”
“挑食會被訓。”
日常閑聊并不适合發生在他們身上。
言漱禮大概也很難理解普通家庭這種細枝末節的規訓,看了一眼旁邊的蛋糕盒,沒有再問。
“抱歉。”李絮笑了一下,“我是不是廢話太多了。”
答案是肯定的。
通篇瑣碎、無聊且沒有重點,腔調又心不在焉,聽得人隐隐惱火,像工作簡報做得一塌糊塗的新手職員。
但言漱禮沒有出言責備,隻靜靜注視她,半晌,用手指碰了碰她眼尾。
他的手是濕的,像化雨的雲,弄濕了她的腮頰,突然落下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沒有風。眼睛還是很紅。”
李絮不是嬌小的體型,但言漱禮比她高出太多,隻略略俯身,就足以将她整個人都密不透風地攬入懷裡。
一個将吻未吻的姿勢。
從那雙幽邃的琥珀色眼睛中,李絮看見了自己無所适從的一張臉,也捕捉到了對方似有若無的潮濕情緒。
玻璃幕牆外,白噪音越發厚重,迷蒙的灰白将整座發光的建築繭裹起來。
雨下大了。
李絮沒有忘記自己為什麼會跟他回家。
她極力吞咽漫溢上喉嚨的恐懼與焦躁,不自覺抓皺他腰側的面料,濕漉漉的一雙手,将他幹燥的T恤又重新洇濕了。
“言漱禮。”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單薄,漂泊無定地伏在頹雲駃雨的夜。
“我有點緊張,我能不能喝杯白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