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李絮抿出梨渦,試圖以玩笑消解這份嚴肅,“借我一把傘?”
言漱禮平靜以對,“如果你需要的話。”
平靜之下自有洶湧。
她孑然一身回國,深夜徘徊不歸,拒接陳彧來電……零碎片段,周身破綻,皆可模糊拼湊出一個不愉快的事實。
言漱禮性情冷,不代表他不敏銳。
約莫是自己今夜偏離常态的言行,看起來實在可憐,是以令旁觀者都生出了一絲恻隐。李絮為對方尋找動機。畢竟他家風嚴謹,骨子裡是有教養的紳士,跟自己再怎麼不熟,也是認識的關系。
更何況夜了。
更何況撇雨。
應該識趣些說“不必”的,李絮放空似的延伸思緒,就此禮貌告别,各自輕松,沒有必要将第四人扯落這灘渾水裡。
可是她微微仰頭,望向那雙冷漠而深邃的眼睛,無可避免地,就想起了那隻放在島台上的Constance 19。想起行駛在波士頓沿途,車窗外豐盈靜谧的雪。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夏日清晨無人造訪的鋼琴教室。
心底有什麼在急促膨脹。
陰晦而不安地。
仿似一頭面目模糊的活物,抽搐着,沖撞着,亟欲穿過無可容身的窄門。又似雨林裡遮天蔽日孳生荊刺的藤蔓,自身擋住光,又怕再也見不到光。
言漱禮淋着雨,踩着界線,置身事外,好安靜地看着她。
看她廉價的自尊心。
昂貴的嫉妒心。
一年一年,毫無長進。
于是鬼使神差地,在一股幽暗情緒的裹挾下,李絮主動直視了那雙琥珀色眼睛。
“比起借傘——”她感覺風在眼球周圍穿梭,需要格外努力,才能維持完美笑意,“我更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言漱禮不發一言,一副很難被取悅的樣子,但是沒有拒絕,默許了她的請求。
李絮聲音很輕,腔調拖沓,懶懶散散抛出一句問,“你跟雨曼,最近還好嗎?”
“…什麼?”
眼前俊逸的青年微微皺眉,似乎難以理解,這個名字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他們的對話裡。
“恕我冒昧。”
李絮噙着笑,直接将話剖開。詢問他人隐私,像詢問雲城翌日會不會下雨一樣随意。
“Leon,你現在是單身嗎。”
有新鮮的風闖入他們視線結成的網,又被雨水澆得失去形狀,屈從地徜徉于此間。
言漱禮下颌繃緊,眉目冷峻,明顯感覺被冒犯。
李絮對這份冒犯感同身受。
他眼眶比一般亞洲人深,這樣單手插袋,壓低視線看過來時,侵略感與壓迫感非常明顯。亦如一個顯而易見的上位者,一個手執權仗的審判者,不悅且不耐煩地向下睥睨。
“你想表達什麼。”言漱禮漠然道,“我不認為你應該對我的感情狀況感興趣。”
他用的詞是“應該”。
“隻是好奇。”李絮聳了聳肩,從容回視,“是或不是,一句話而已。”
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
抛下一句“與你無關”,像那些譏諷她的人一樣。或者掉頭就走,像那些無視她的人一樣。李絮絕不會繼續越界。
然而言漱禮攢着眉心,緘默片刻,還是容忍似的給出了答案。
“是。”他冷冷承認。
李絮笑了。
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像一手爛牌的賭徒,窘迫得捉襟見肘,不甘心棄牌,更沒有籌碼跟注。心灰意冷bluff一把,演技拙劣,手法生疏,結果卻意外诳到了手持同花順的大魚。
“既然你身邊沒人——”
她拂開輕飄飄的煙霧,聽見自己厚顔無恥的聲音逐字逐句迸出,經由雨水沖刷,消融在無名夜裡。
“言漱禮,你要不要跟我睡一次?”
淩晨溫度漸低,冷泠泠的,企圖鎮靜人心。
雨絲将天與地縫合。整座城市都覆着一層如夢似幻的薄膜,像素失真,色彩朦胧,恍如未經拆封的舊記憶。
霓虹塔萦繞着他們旋轉。
言漱禮薄唇緊抿,久久不言,将人瞧得心悸。
眼前人沒骨頭似的站着,浸沒在波浪起伏的綠裡,瓌姿豔逸,白得發光,眼尾紅得像是會随時哭出來。
然而她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他面前哭的。隻會招人惱火地假笑,故作逢迎地喊“Leon”,又直白生硬地喊“言漱禮”。
很難辨别這是否一場惡作劇。
言漱禮感到怪異。被那道似笑非笑、落不到實處的眼神攀扯着,似有若無,反反複複,蛛網般黏連的虛與實,心髒陡然生出一股幽微的戾氣。
“我不吃快餐。”
他嗓音低而生硬,如同反季節融化的冰,透出絲絲寒氣。
“也不睡随随便便倒貼上來的人。”
近乎蔑視的比喻與形容。
令那張英俊耀眼的臉看起來有一絲殘忍。
李絮不知是被風,還是被這句話,刮得輕輕瑟縮了一下。像朵被驟然吹散的蒲公英,盈盈不堪一折,幾绺長發纏繞着細脖頸。
賭輸了。理應感到屈辱的。但她面不改色,咬着空燒的香煙,對這個回答并不感到失望或意外。
“抱歉。”她維持住了微笑。
笑得滿臉誠懇。比以往任何時候見到他都更真心。絲毫沒有正常人提出性邀請被拒絕的那種尴尬或難堪,甚至抖淨煙灰,落落大方地欠了欠身,“希望沒有給你造成困擾。”
好像她當真于心有愧似的。
言漱禮一動不動,目光浸在暗處。
既遭了拒,就不好再礙眼。李絮談不上惋惜地掐了煙,伸出手試探玻璃檐外撇落的雨絲,感覺一時半刻不會減弱,最終還是決定冒雨出去門口打車。或許路上還能碰見好心的保安幫忙撐一撐傘。
她挎上手袋,拎起蛋糕盒,推着行李箱步入料峭雨夜裡。
離開之前,不忘抿出淺淺梨渦,僞飾又漂亮地笑,堂而皇之提出另一個請求。
“為免不必要的麻煩,可以拜托你假裝今晚沒見過我嗎?我會非常感激的。”
言罷,毫不局促,轉身即走。
花園小徑蜿蜒,亦不平整,積出一灘灘柔軟水窪。行李箱滾輪沿着直線,滑出坎坷聲響。
她蹭着樹蔭遮擋,走出玻璃花房照亮的光圈,短短幾步,已覺自己睫毛沉甸甸,快被雨霧沾濕了。
霓虹塔矗立在紙醉金迷的城市中心,分分秒秒昂貴旋轉。
即将零點。
即将又是嶄新美好的新一天。
塔身色塊有序變化,依照慣例緩緩旋轉拼出GOODNIGHT字樣,即将為這座充滿榮光與财富的城市熄燈。
李絮睜着水涔涔的眼睫向上望,準備目睹夜空從光鮮亮麗變回廢墟。
下一秒,視野卻瞬息收窄。
一件浸透松木焚香的沖鋒衣,突如其來從頭頂覆落。輕飄飄的。猶如夤夜底下另一片夜,為她隔絕了真實的寒與細雨。
腕骨生出痛意。
李絮怔怔回望。
“你就這種态度求人?”
言漱禮的面龐在黑暗中變得晦暗難明,聲線冷冷地沉下去。
那隻剛剛與她短暫觸碰又分開的手,極具力量感地收緊,以撫摸火焰的決心,再度攥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