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是江水滔滔的水勢,前面是一望無際的敵軍,而孤城一座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老将幾乎都戰死在沙場,城裡隻剩下一些老兵和沿途逃跑時,路上抓走的壯丁和少年。
十六七歲的關山和蒙祎都是這群苦命少年中的一員,他們甚至沒有來得及進行士兵操練,便被套上不知從哪具死人屍體上扒拉下來的不合身的盔甲,拿着血迹斑斑的戰矛,被推向了殘忍的戰場。
幸好關山和蒙祎,一個是镖師之子,一個是獵戶之子,憑借一身好手勉強從一場場血戰裡苟活了下來。這裡沒有醉卧沙場君莫笑的豪氣壯志,而是邊關的将士一起用铮铮鐵骨鑄就血肉防線的悲怆。
但在最後,城裡糧草絕盡,等了數月也沒有等來援兵,孤城被敵軍攻破的前夕,城裡卻發生着慘絕人寰的一目目。饑腸辘辘的士兵為了活下去,依然紅着眼睛在城裡大開殺戒,老弱婦孺都死于自己士兵的刀下。
守護之刃,那一刻變成了殺戮之刃。
一具具屍體被剝皮,拆骨扔進了大鍋中熬煮,肉味的鮮美頓時飄散出去,讓士兵們如餓狼般撲上去撕咬強搶。
而另有一群士兵卻甯可餓死,也絕不上前圍着大鍋讨要一口湯羹,因為他們吃的是自己百姓的血肉!何其可悲!
“雜碎兵,你可以餓腹不食人肉,但不要阻攔我們活下去。”
一名壯兵兇狠狠地警告阻攔的少年關山:“滾!再不滾老子連你也砍了!”
人群中蹿出一名少年蒙祎,拉走了少年關山,冷眼殘酷道:“皇帝南逃,戎狄肆虐如蝗,剩下我們這群窮兵百姓,早晚都是個死!今天不死在刀下,明天也要死在敵軍的刀下!由他們去吧!”
“援軍會來的!”關山堅定地争辯道。
“沒有援軍!從一開始就沒有援軍!朝廷一直都在騙我們的!他們隻顧自己活命,哪裡還有閑心救我們!”蒙祎怒發沖冠,怒吼着白日做夢的少年:“關山!你清醒點吧!”
“皇帝已經成立南方朝廷,駐軍在江邊,向匈奴投了降書,割讓了北方城池。”
“明日,你就是殺了一千匈奴,一萬匈奴,皇帝老兒也不會感念你報國忠君!你聽不明白嗎!我們早就被南北兩邊都放棄了!”
“什麼天子恩浩蕩,什麼食君祿忠君事,都不過是老将軍自我感動的言語罷了!”
“你睜眼看看他的下場,被敵軍亂箭釘死在了城下!”
“這就是你口口聲聲的忠君報國嗎!”
關山緊攥着雙拳,狠狠地擊打着斑駁的城牆上,發出無力地哀嚎聲。
而城牆下,聽到争吵聲的士兵都頹唐絕望地垂下眸子,頓時,一片死般地沉寂……
忽然,不遠處一個老兵用僅剩的一條孤臂,提着一個破爛的酒壺,草鞋斷裂,隻能趿着往前磕磕絆絆地走着,他凹陷的眼裡流着濁淚,用破風箱嘶啞的聲音往天穹高喊:
“一聲天子恩,孤冢生荒草。”
那聲音,像是老馬死前最後一聲憤慨又無力的咆哮嘶鳴。
“賦稅不曾少,積糧供君好。”
篝火旁的老兵,用髒污的手顫抖地捏起一嘬泥土往嘴裡添去。
“書生老無用,提槍殺幾人。”
“君王粉黛裙,倉皇棄馬逃。”
馬廄旁目光呆滞等死的傷兵緩緩轉過頭去,眼珠轉動了一下。
“男兒報家國,家國何以報。”
“白骨無人拾,腐肉安可逃。”
貪婪咀嚼着罐子裡人肉的士兵,争奪最後一口肉湯水厮打的士兵,緩緩頓住轉身看向那人。
“大兒死忠義,小兒猝衙役。”
“弱女投枯井,老妻吊朽梁。”
四周,逐漸響起了嗚咽哽噎聲,有瘦弱的小兵咽着淚,小聲道:“我想家了,想爹娘。可他們都死了,都被匈奴殺死了……”
那顫顫巍巍的念詩聲繼續響起……
“天子有何恩,累我全家殁。”
“人間如煉獄,百姓賤如草。”
那老兵像是枯冬蓬草,涸魚瀕死,他終于在城牆角落找到了一處幹淨的磚石,上面沒有血迹污染。
他艱難地坐倒在地上,靠着冰冷的磚牆,仰頭看着黑夜幾顆殘星,費力地呼着一口氣息,酒壺倒在地上,沒有一絲酒水,早就是個枯竭的空殼子。
“來世做閹狗,伴君向南逃……”
過了很久,城牆角落沒了聲響。
老兵死了,屍體如人心一般,冰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