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亘在江雲憲面前的是一條河。
他沿着小路下山,到這裡便被河水攔住。
跟從食堂阿姨那裡打聽到的一樣,抄近路必須渡河,小葵花河。否則隻能沿着盤山公路,走大道。
江雲憲隻能選前者。
寬闊的黑色河面被山風吹動,蕩起層層漣漪。
河邊有艘破舊的烏篷船,纜繩的一端綁在粗壯的榕樹樁上。船艙裡亮着昏黃的燈,有絮絮的聽不真切的說話聲。
一個老人和一個中年男人,抽着煙正說話。老人手邊還擱着敞開的飯盒,飯菜吃得精光。
江雲憲在辛辣嗆人的草煙白霧裡靠近,問能不能過河。
老人揚起聲音回應,說可以。
江雲憲問好價錢,登船坐好。
老人要他稍等,下船去小解。
中年男人收拾好空飯盒,從手邊的塑料袋裡扒出許多零碎的物件,卷煙紙、幾包碎餅幹、創口貼、膠布、打火機,雜七雜八什麼都有,最後掏出的兩貼膏藥,等老人回來給他貼上。
江雲憲能勉強聽懂他們說的方言,這兩人應該是父子。
老人撩起衣服,露出枯瘦的後背。
中年男人用剪刀把手裡的膏藥邊緣剪出幾個小口,刺啦,刺啦,撕成好幾條,替老人貼在各個部位。
老人唉喲唉喲叫喚,一臉忍痛,說老腰廢了,又回過頭賠笑,又讓江雲憲稍等。
江雲憲不好再催。
老人勾着背,含在嘴裡的煙還在燒。他相貌生得和藹,像老家街頭随處可見的熟面孔,隻不過皮膚更加黝黑粗糙。
他跟江雲憲搭話,問他是不是國學館的,他們本地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國學館。
江雲憲否認,佯裝成前來觀光賞景的遊客,說沒搭上朋友的順風車,自己走小路下山。
老人告訴他過河之後怎麼走,公交車站在哪個方位,車多少分鐘一趟,幾點末班車,如果攔出租到城區大概又是什麼價,說得十分詳細且周到。
似乎怕江雲憲被騙,翻來覆去地交待。
江雲憲望着河對面茂密的楊柳,偶爾有汽車疾馳而過,車燈如同黑色海面上遙遠的探照燈,一閃而逝。
他其實很急。
内心焦急到暗自調整呼吸頻率,面上還是一片泰然,不動聲色。
他離開前脫掉了國學館的素衣布鞋,穿的是自己的衣服,和進山那天一樣的穿着打扮,隻是肩上少了一個書包,被收走的手機和證件等私人物品始終沒有機會拿回來。
身上僅有兩百元現金,還是跟同學借的。
可他必須想盡辦法,回述洲一趟。
沒有人懂一枚棋子被抛出棋盤時的惶惑。前十七年的人生裡,江雲憲坐在喜糖街的卷閘門下曾設想過無數次,自己高考之後要離開述洲,離開所謂的家。
但江筝比他更早更決然地做出了選擇,他被一腳踢開,像一團亟需處理的垃圾一樣被扔進小厘山,被潦草處理。
沒有人給他任何交代,隻留給他理不清的繁亂線團。
江雲憲表情冷漠而麻木地看着倒映在河面的影子,在等待老人貼膏藥和漫長的叙話裡察覺到不對勁,疑窦滋生。
中年男人已經拎着飯盒回家,老人終于肯去樹樁解缰繩,江雲憲的眼睛注視着老人稍顯緩慢拖延的動作,随即,林中小徑上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
有人跑了過來。
江雲憲看到了駱星。
她舉着手電筒,像警察深夜抓捕潛逃的罪犯,把手電筒的光揚到江雲憲臉上。
光束強烈而刺眼,江雲憲被迫偏過頭,眉峰皺起。
擺渡的老人依舊面目和善,渾濁的眼睛裡沒有絲毫心虛。
他趁下船小解時打電話給駱星通風報信,如今當面收了駱星的錢,還沖江雲憲嘿嘿笑兩聲,彎腰鑽進船艙中,抽煙時哼着愉悅的山歌小調。
駱星把手裡剩下的現金揣進兜裡,她剛跑得太急,太累,如今得到片刻喘息,靠着榕樹樁休息。
視線卻片刻不離江雲憲。
江雲憲的衣服上沾染了草煙的苦意,隐在夜色裡的身形單薄料峭,像一柄開刃的劍,讓駱星不由自主想到禁閉室的那次動手,臉側的皮膚隐有餘痛。
自認識以來,他們總在對峙,仿佛天生在不同陣營,注定隻能做敵人。
“你現在跟我回去還來得及。”駱星先開口勸,裝作大善人。“老魏和江家顯都還不知道,隻有我一個人發現你走了。”
到底耐心不夠,沒等對面給出想要的答案,又開始出言威脅:“反正你現在也跑不掉,胡伯會幫我的。”
船艙裡哼歌跑調的老人适時停了兩秒,似在應承她說的話。
“小厘山我比你熟,你要去對岸必須過河,要麼走盤山公路,過隧道和橋……你沒有那個時間走公路,到時候就算我不說,老魏也會開車追上你的。”
駱星看得出來,至少這次江雲憲沒有莽撞要動手的意思。
他們倆都比在禁閉室的那次冷靜。
江雲憲朝駱星伸出手,像某種妥協:“手機。”
駱星把自己的手機給他。
江雲憲當着她的面撥号,和前幾次一樣,手機裡傳出的隻有冰冷的機械音,述洲那邊的人全都聯系不上。
駱星等了等,等到屏幕熄滅,問他:“能走了嗎?”
江雲憲跟上去,駱星暗中松了口氣,回頭瞥向烏篷船,朝胡伯揮了揮手。
“你跟他很熟?”江雲憲問。
駱星不慎裁斷腳下的枯枝,咔嚓輕響,她用手電筒照了照腳下,踢開擋路的樹枝,“你說胡伯?”
“也不算太熟吧,隻不過認識得比你早。”
本可以不用透露太多,她想借此打消江雲憲逃跑的念頭,才刻意多說了兩句:“胡伯的老婆在國學館當清潔工,江家也算他半個老闆,你說他會幫誰?”
駱星借江家顯的名義,請胡伯留意下山的人,隻要有可疑人物出現就給她打電話。
更何況駱星還許諾了更重要的——錢。
江雲憲在小厘山人生地不熟,孤立無援,他連錢包都被沒收了,寸步難行,要下山離開太難了。
“你替江家顯辦事挺周到的。”江雲憲站在風口說。
老樹枝葉稠密,遮住星光,駱星隻覺得那雙在黑暗中看她的眼睛很冷,她懷疑這人又想罵她是狗。
但江雲憲沒有再開口,他沉默了下去。
漫長的山路小道向上延伸,仿佛一條冗長沒有盡頭的深海隧道。
上山比下山累,駱星的呼吸漸漸重了,身後的江雲憲離她兩步遠,存在感強烈。
不知走了多久,他們終于走回了國學館的西門外,駱星停下腳步,“問你個事。”
她問江雲憲:“你為什麼一定要走啊?待在小厘山不好嗎?”
洛京明明意味着更多的機會,更好的資源,和更光明的未來。
駱星真心實意地發問:“還是述洲那邊的家人在等你回去?”
這幾天駱星了解的多了些,她知道江雲憲是從述洲被接過來的。
那是一座普通的北方小城,冬季經常下雪,夏天沒洛京這麼炎熱。
“沒有。”在駱星以為江雲憲不會回答的時候,江雲憲說。
“那你為什麼不留在洛京?”駱星追問。
“不喜歡,”江雲憲助跑着攀上牆體,騎在牆頭垂眸俯視駱星,“不喜歡這裡,這個理由夠嗎?”他的面目在夜色中模糊成一片,幾秒後,利落翻身下去。
駱星翻牆沒他這麼順利,費了點功夫,才狼狽回到寝室。
她累得夠嗆,走了山路,現在渾身癢得厲害,撸起袖子和褲腿,皮膚上鼓起的蚊子包多得數不清。
花露水噴了一遍又一遍,不怎麼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