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文茵無奈地看過去,毫不意外地瞧見了位身着湖色布裙的姑娘。
——正是她的大丫頭雨眠。
她輕巧跨過被蛀得半空的木門檻踱步過來,面上和緩地笑着,剛剛放下的瓷碗内卻泛着不詳的黑光,宛若勾人性命的冥差化身。
“姑娘,喝吧。”
……這句話當真很像大郎喝藥了。
默默腹诽一句,賀文茵無奈地低頭看向那隻邊緣掉了漆的瓷碗。
雨眠很是細心,藥被溫到了入口溫熱卻又稱不上燙的地步,一秒都不用她等。
可這藥若是純粹的苦也就罷了,偏偏月疏和雨眠給她求來的方子還總是苦中帶酸,酸中帶馊,馊中帶辣,難喝至極。
直叫人嘗上一口便覺得有股濁氣直沖天靈蓋,恨不得吐個幹淨再割了舌頭以頭搶地。
是以雖說丫頭們總是勸她,說喝着喝着便能習慣,可她反倒越喝越接受不了。
……但她也明白,這藥定是兩個丫頭絞盡腦汁省出來錢找了大夫求的。所以怎麼講都不能不喝。
隻是每次喝都有些想死。
賀文茵閉眼端起藥碗,長長出一口氣。
随後,才以視死如歸的勇氣将那烏黑油亮的藥盡數灌進了嘴中。
“……我覺得我要去了。”
雨眠看向和月疏歪歪斜斜靠至月疏身上的賀文茵,端起碗來用一顆梅幹将她的嘴塞住,輕聲笑了笑。
姑娘總是如此,嘴上念着好苦好苦要不行了,當真喝起來卻是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隻是……為何身體總沒有起色呢。
“對了雨眠,我今日新寫……”
瞧着雨眠臉色微變,賀文茵咽下梅幹,剛欲開口轉移話題,餘光卻忽然瞧見院内來了一人,正踱步往這邊悠悠晃來。
那人身着葵扇黃立領小襖,小紅繡花緞面裙及對襟,手戴一對雕花鑲金絲玉镯,瞧着倒是比賀文茵更像位主子。
而那通身的派頭更是十足。
——她進了門,竟是行禮也不曾。
隻嫌棄似地癟着嘴四下瞟了瞟淨是些不值錢玩意的屋子,便朝着三人的方向直接喊道:
“老太太命三姑娘往金玉堂一趟。”
賀文茵聞言一怔,再擡頭一瞧那穿金戴玉的身影,頓時覺得本就發痛的腦袋更是疼了。
這人在平陽候府後院可謂也是個人物。
她名喚翠兒,娘是老太太跟前的李嬷嬷,自己便也順帶着成了紅人。
每日帶着金玉堂的一衆小厮四處為老太太傳旨,呼風喚雨好不厲害。
但姑娘本就虛,不吃些東西如何能行?瞧着手中尚有餘溫的藥碗,雨眠皺眉說道:
“我家姑娘還未曾用早膳,可否稍待一陣?”
翠兒抱臂一笑,沖着院外的小厮們點點下巴。
“我隻知老太太等着呢。”
這便是不行的意思了。
賀文茵起身,攔下意圖再說的雨眠,牽着兩個丫頭進内間匆忙坐到了梳妝鏡前。
雨眠垂眸看向鏡子裡蒼白瘦削的姑娘,半晌才低聲緩緩道:
“……我拿胭脂給姑娘撲撲吧。”
“不必不必。”
賀文茵擺擺手,拾起一旁的粉刷便将白色妝粉與墨色眉黛往臉上亂撲。
一來二去,硬是将自己原先稍有血色的臉塗成了一張面色雪白,眼底發黑的死人面。
看着銅鏡中自家姑娘這張似乎将要入土的臉,雨眠隻覺得眼前一黑。
但賀文茵反倒頗為滿意地點了點腦袋,全然不在意一般笑了起來。
“沒事。我這些日子不是稱病才免了請安的麼,若是看上去不像快病死了,哪裡能讨得姐姐妹妹侯爺老太太高興呢。”
雨眠沒拗過她,隻好輕聲歎了歎氣,拍掉賀文茵試圖自己來的手,拿起一旁的烏木梳子給她挽發。
這下倒好,她那勉強稱得上梳妝台的木闆架子本就空空如也,如今更是沒了任何工具。
尋覓無果,賀文茵隻好歇了自己動手的心思,轉而靠着椅背閉目養神。
嚴格意義上講,她大約算得上是打出生便穿過來了。
隻是她幼時受限于客觀身體原因也不怎麼記得事,還是雨眠回憶說姑娘三歲前都有些呆,三歲後就靈起來了。
一點睡五點起的超人作息,一周七天統共放假三小時的人性化管理徹底熬垮了她的身體。
倒在書和試卷摞成的小山前時,她最後的願望便是下輩子要投一個不用卷的好胎。
隻是不知為何,前世的記憶仿佛烙在那裡一般分明,她也像失去記憶重新又活了一遍一般,并沒有憑空生出多少閱曆來。
因着這個,賀文茵甚至時常恍惚,總覺得這一切仍不似真實。
“……姑娘?咱們該走了,回來再眯?”
雨眠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讓賀文茵猛地一個哆嗦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看着鏡中面色煞白,眼窩深陷的自己,她無奈地應了聲好。
……這還不如卷生卷死的人生呢。
……也不知今日叫她過去,是不是要議親?
……真是叫人不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