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兩個婦女跑了過來,叫道,“在這兒呢!”
原來,午宴準備開席了。他們家就差唐晔一個。大家讓他趕緊過去。
村裡的一些小路上的石闆不太平整,沒跑幾步,缺乏運動的唐晔差點沒摔倒,幾個大小孩子們邊嘲笑他、邊拽着他的袖子、衣角,美其名曰幫他跑快些,把他帶到祠堂前的廣場上。
那塊平整的廣場上,幾十桌露天宴席裡已經幾乎坐滿了。
這幾十年來,唐萬裡也在不斷支援自家村裡的建設,捐錢捐物也有,修路啊設廠,這投資那引資源的,反正一句話,要錢就找唐萬裡——這當然對于在地産界号稱占領了半壁江山的萬裡唐氏來說芝麻綠豆而已;很多村民也在唐氏集團所屬的大小工作崗位上獲得勞動所得。所以,唐萬裡在村裡,輩份雖然不算高,但大家都以他為尊。
在高了兩級台階的祠堂的正前方,擺着一張最大的圓桌,不像其它桌上鋪的一次性塑料桌布,它上面鋪着估計是全村裡最漂亮的紅色絨布。
這一桌宴席的正中央坐北向南,一位幹瘦老者已坐穩當。他是村裡輩份最高、年齡最大、甚至唐萬裡也得稱他一聲叔公的人。
這位叔祖的左邊,是自家爺爺唐萬裡,唐萬裡左邊依次是:市府秘書長何瑤,與萬裡同輩但50歲不到的村長,中大物理學院院長何西,在唐氏總部任職的大姐姐唐笑,唐萬裡多年的老助理方源。
叔祖右邊,以貴客何耀祖為首,唐山海、市圖書館館長何東、歸秀蘭,唐天坐在媽媽身邊,他早也把自己右手邊的空位留好給弟弟。
唐晔被大小朋友們一路嘻嘻哈哈拖着跑過來,衆人看到他時,像與人在泥巴裡摔完跤一樣衣冠不整,頭發淩亂。
他的保姆陳姨都快哭出來,怕太太又因此對他惡語相向,連忙上前給他整理頭發擦臉擦手,一邊小聲問:“我的小祖宗啊你去哪了,怎麼把自己搞得髒兮兮的,快洗手吃飯了!”
尖嘴猴腮的吳姨立即尖叫了起來:“三少爺的衣服怎麼弄得那麼髒!陳家的,你是怎麼照顧的呀?!”
歸秀蘭給吳姨使了個眼色,吳姨就更來勁兒了:“三少爺,在衆人面前衣衫不整,像什麼話!懂不懂規矩!别說太太沒教過你!滾下去把自己收拾妥當!”
唐晔低頭,看着自己的保姆徒勞地用濕巾擦了又擦。泥水的污漬滲進短絨裡,哪是那麼容易弄得幹淨。他皺了皺眉,伸手快速地把扣子解開,還沒等陳姨問他幹什麼時就快速把厚外套脫了,塞在陳姨手裡,挺起背走上台階。
二月份的天氣乍暖還寒,隻穿了件白色襯衣與黑色高領内衣的瘦削少年站在寒風中,嘴唇緊緊抿在一起。陳姨在台階下急得大喊:“三少爺,你不要命了啊?!”一邊沖上來想把厚外套給他披上,唐天也站了起來想抱住他肩膀。
他輕輕推開兩人,對歸秀蘭低頭說:“古人雲,衣冠不正,則賓者不肅;進退無儀,則政令不行。媽媽教過,衣衫不整地跑到長輩群衆面前,是不懂自愛、不敬長者,剛才是我錯了。那,我現在可以坐下了嗎?”
何耀祖側頭看了看唐萬裡。剛才說到這麼看重這孩子,現在看他冷成這樣,毫無表示?
桌上衆目睽睽。旁邊的方源小聲勸解:“三少爺,天氣冷,别跟太太賭氣了。”
陳姨慌忙在随身挎包裡翻找出另一件衣服,說:“這是備了熱起來時給少爺換的薄外套,這件幹淨……”
歸秀蘭“哼”了一聲,不再看他們。
唐天劈手搶了過來,“廢話真多,我看你就快不行了!”一邊把這件薄棉外套抖開趕緊讓弟弟穿上。
唐晔坐下後還是覺得很冷,隻好兩手緊握着裝滿熱茶的玻璃杯取暖,唐天想握着他的手,他瞄了瞄歸秀蘭惡毒的眼神,又輕輕把哥哥的手推開。坐他附近不遠的幾個何家的人眼看着杯裡的水随着少年纖瘦的手腕微微顫抖,卻是别人家事,不好開口說什麼。
陳姨站在他身後用濕巾反複擦拭原來的厚外套,想盡量給他把衣服弄幹淨讓他穿回去。忽然,她在衣服上捏了又捏,彎腰小聲的問:“三少爺,剛才那封祭祖紅包呢?您放哪了?沒弄丢吧?”
少年身上的其他衣物都很薄,看着不像能藏得到剛才那個厚重大紅包的樣子。
吳姨又逮到什麼新鮮話題似的,站在歸秀蘭身後、隔着兩個位置也豎起耳朵聽着。
唐晔小聲地回答自己保姆:“回去再跟你說。”
這時候吳姨又來事兒了,尖聲地說:“陳家的你怎麼照顧的少爺,剛才非但把少爺弄丢了,還讓少爺把祭祖紅包弄丢了!”這一聲怪叫連下面好幾桌都驚動了。
這時,把唐晔帶過來、還沒走回父母身邊的幾個孩子驚慌了。雖然大家從小都被祖輩教導,祭祖紅包很重要,說是祖宗賞賜給子孫保一年平安的,要放好一直留到年底。但畢竟還是孩子,沒把它看得有多重,很多人缺零花錢時都偷偷打開拿來用。
其中為首的曉燕走上前來,吞吞吐吐地說:“對不起,剛才是我們的錯,我們見三少爺和和氣氣沒有架子,就玩得過份了。少爺身上的紅包,是我們拿了……”
吳姨站在階梯邊緣,居高臨下指着那女孩的鼻子叫道:“你們這些個什麼鄉巴佬,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搶唐家少爺的東西?”
這是在一個人人平等、隻是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社會主義國家,又是在唐萬裡自己的家鄉,一個保姆當衆這樣說話,也真是把自己的雇主高高架起放火上烤啊!
那曉燕估計也不太見過這些個京城來的高官那些個省城裡的大官,這麼些濟濟一堂的大人物,面前這婆娘又兇,又覺得自己的确做了錯事,腿一軟竟然吓得向他們這桌跪了下來。
幾十張桌子的宴席,竟然不用指揮全安靜下來,很多人站起來翹首關注着主桌這邊的一舉一動。
唐晔的鼻子抽動了兩下,倏地站起來回身下了台階到曉燕身邊,輕聲嚴肅地說了句“起來”,一手托着她的上臂把她架起來站好。
他轉身回到主桌前,站定,對坐在首位的幾人,躬身敬了個禮,笑得天真:“叔祖、爺爺,剛才那個大紅包,是我自己分給别的小朋友的,不是他們拿走的。今天我才第一次随爺爺回家鄉祭祖,并不了解這個紅包的重要性,辜負了叔祖、爺爺和同族各長輩的心意和祝福,非常抱歉!下年再拿到這個紅包,我一定帶回家好好供奉起來,天天膜拜。”
大家都為這個孩子有點稚氣的回答逗笑了。
老叔祖說:“萬裡啊,你這孫子當真是可愛。不過小晔,你知道這個紅包,代表這一年我們唐家老祖先給自己的兒孫輩賜福、保平安的!不可随意拆開或給人!”
唐晔對着席上長輩微笑一下,正色朗聲答道:“叔祖在上:我記得爺爺自幾十年前,一直為村裡捐錢捐物、築路設廠,扶持村裡的産業和人員。小時候我曾問爺爺為什麼要這樣做?爺爺以《孟子》一則教之——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不若與人。
我們唐家先祖有福氣,惠及爺爺,爺爺把這福氣分享給同族弟兄,廣開門路,實現共同富裕。爺爺以誠待族人,族人回之以敬。
今日晚輩初至,本是陌生膽怯,族裡各兄弟姐妹們卻以愛護之,血緣親近之情由然而生。剛才獲得祖宗賜予的福氣紅包,便自願與同族兄弟姐妹分享這福氣,是為上感祖蔭,下承家訓。願先祖護佑我們全村全族小朋友們,身體健康,學業有成。”
他話音一落,全場靜默。緊接着,坐在斜對面的村長率先拍起手掌,高聲說:“說得好!說得好!讓我們感謝祖宗賜福!感謝萬裡老哥哥!也感謝何老部長莅臨指導!來,舉杯!讓我們祝願全村來年風調雨順!各位身體健康!長輩長命百歲!小孩快高長大!做生意的一本萬利,做官的平步青雲!大人們事事順意!學生仔學習進步!舉杯,飲勝!”
大家都站起來,舉杯痛飲!氣氛熱烈。
唐晔也拿起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熱茶。他坐下擡頭剛好捕捉到唐天着急的神色:“小晔,你别不當一回事!要是沒了這紅包,祖宗不保你平安了怎麼辦!”
唐晔看着他,狡黠地笑了,輕聲說,“哪有這麼多滿天神佛,你書白念啦?這些話就哄哄老人家,你還當真!”
“這叫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擔心你!”
“知道啦,你這是關心則亂。那這樣好不好,你把你的大紅包放我們家大廳供着,不是能保護我倆了嗎?”唐晔含笑看着哥哥。
唐天說:“好!”又補充到:“祖宗要是不保護你,我保護你。”
“嗯,好!”
吳姨又尖着嗓子提醒:“太太您可要提醒二少爺藏好自己的紅包,别随便給人騙了去。”
雖說是從小帶大自己的保姆,但今天一而再再而三嚼舌根,唐天正想發飙,唐晔按了按他的手。
唐晔放下碗筷,對名義上的母親說,“媽媽剛才談禮儀修養,其中包括一則‘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雇主在吃飯,一個保姆竟在旁邊不斷插嘴、而媽媽毫不斥責。我們都應該學學媽媽的寬容呢。”
歸秀蘭沒給好臉色給老吳,小聲啐了她讓她趕緊下去。畢竟吳姨剛才這樣罵那女孩,相當于作死給全村人看,到現在還半點好處沒撈着還讓這私生子在衆人面前長了臉,她早已一把火燒心了。
她有點忿悶地對唐晔說,“你是該好好想想自己要學什麼了,讀了一年書啥也沒學到,就學到牙尖嘴利,出去别說爸媽沒教好你。”
坐她對面的何西不忍再看這個孩子孤軍奮戰了,半開玩笑說:“才上了半年初中,就以初一新生的身份拿了全國競賽一等獎,平時考試也樣樣滿分,這要是算什麼都沒學到,那我家孩子就差不多得面壁思過了。”
唐晔擡頭有點驚訝地看了何西一眼,随即向他投去一個感激的目光。雖然對于他,歸秀蘭說的話就給他撓個癢,但他心中還是一動:何嘉南一直讓他很安心,現在他的父親也在保護自己。
歸秀蘭腦子一沖,不知怎麼說出一句:“怎麼知道有沒什麼黑幕讓他們提前透了題……”
這話可說得重了,還是當着教科文的前任老部長說的,連見多識廣的方源一下子都找不到話頭找補。唐萬裡不由得喝道:“吃飯!”
唐天對唐晔咬着耳朵說:“和他們在一起沒意思,等下吃完飯,我帶你去後山爬到山頂玩吧,我去年來過,記得路。上面風景可好了。”
唐晔含笑應和着“好。”
衆人吃罷飯,敬酒的敬酒,聊天的聊天,碰杯的、劃拳的、起哄的。場面依然熱鬧無比。
兩個男孩悄悄消失在衆人視線裡。
鬧騰到下午兩三點,全村人歡樂的氣氛才慢慢收攏,妯娌們拿着大塑料盆,一桌一桌收拾東西。唐何兩家也準備收拾一下回羊城去,這時大家卻突然發現兩個男孩不見人影了。
歸秀蘭又忍不住小聲罵道,“那死孩子,把我們小天不知道拐哪去了!”
唐笑一邊打着手機一邊說,“媽媽,小天來玩過幾次,小晔還是第一次來呢,他怎麼懂得路。奇怪,他們手機都打不通。”
“手機打不通,有可能是去後山頂了。”唐曉燕從剛才就逗留在他們附近,一方面是在幫媽媽伯母姑姐們收拾東西,一方面還是想跟唐晔表達歉意。
“哦,後山,很有可能。他們沒出村的話,就那地方手機沒信号了。”村長補充。
唐萬裡憶起兒時也在後山與兄弟們的玩耍,不由對何耀祖說:“老哥哥,我們也上山走走?”
兩位退役軍人出身的老頭子雖都身居高位、平時養尊處優,身體都硬朗得很。現在都不遑多讓,倆人較起勁兒,在山路上大步大步往上走。
在這冬日的午後,一行人行走了約莫十來分鐘的光景。雖然尚未見到那兩個不告而别的頑皮孩子的身影,但衆人的心卻早已被這天高雲淡的冬日景象給輕輕松解。那天空湛藍如洗,幾朵潔白的雲朵,宛如悠遊在天際的羊群,悠閑自在。冬日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暖的,讓人不由得心生歡喜。
唐家村坐落在山水之間。村前,一條寬闊的大江蜿蜒流過,江水清澈見底,波光粼粼。西江水仿佛是村子的守護神,日夜守護着這片土地,讓這裡的人們安居樂業。村後,一座堅實的大山巍峨聳立,山勢雄渾,給人一種安穩踏實的感覺。而那中間的山坳,平整而肥沃,百來戶人家錯落有緻地分布其中,炊煙袅袅,雞犬相聞,一派甯靜祥和的景象。
再走沒幾分鐘,聽到一段童聲放聲歌唱,聲音清亮而悠遠。
“是小天!”歸秀蘭不由得開心叫道。大家加快腳步往山頂走去。
轉過最後的一個彎來到山頂的小平地,隻見兩個男孩的身影出現在那塊高高突起的大石頭上。
唐天站得高而挺拔,他沒穿長風衣,及腰的淺色毛衣在陽光下反射着炫彩的光澤。他高昂着頭顱,迎着山巅的朔風,放聲吟唱着那沒有歌詞的旋律。歌聲如天籁之音,回蕩在山谷之間讓人心曠神怡。
唐晔屈膝、微微佝偻着上身,坐在唐天腳邊不遠,拿着筆正對着墊在膝蓋上的平闆快速畫着什麼,眼神專注而堅定。他身上披着唐天的黑色長風衣,衣尾在山頂的大風中獵獵飄揚,如同黑色的旗幟。領口的鈕扣扣到最頂端,幾乎半張臉都被藏了起來。
“小天,快下來,危險!”歸秀蘭大聲朝他們喊道。兩個男孩轉過頭,看着烏泱泱上來的十幾個人。
唐天歎了一口氣:“你們上來幹嘛?今天都鬧一整天了!我們想自己玩玩!”
“你自己怎麼跑到那麼遠,又不告訴媽媽?吓死我了!”
“誰說我自己來的!小晔不是第一次來村裡麼,我帶他來看看這個地方。”
他一邊從差不多一人高的大石頭上矯健地往下一跳,微微屈膝就穩當當站住腳,一邊說:“沒意思!小晔,走了!”
唐晔把ipad和筆放下擱到石頭邊緣,跪起身來朝剛才唐天跳下去的地方看了一眼,眼神瑟縮了一下。
“快點,跳下來,哥接着你!”
“不要。”唐晔轉身朝石頭另一邊手腳并用爬過去。
“剛才爬上來就爬了半天,現在直接往下跳不就行了!”唐天一邊吐槽着一邊也繞到石頭後面。
隻見這個看起來不怎麼喜歡運動的男孩,屁股坐在石頭邊緣,伸出兩條長長的腿往下探,有點笨拙地踩住一塊突起的石頭,當他踩着石頭往下挪屁股時,長風衣卻被突起的尖石頭挂了一下,他立即失去重心,腳下也剛好一滑,整個人完全失控往下掉!
人群中有人不由得叫了起來:“當心!”
這時唐天已經張開雙臂寵溺地摟緊了笨拙得像隻樹懶的弟弟,一邊嘲笑道“笨死了你,白長得那麼高!”一邊又幫他揉着手肘:“沒磕到吧?”
唐晔搖了搖頭,見衆人都看着他,不好意思地往唐天身後躲了躲。
歸秀蘭看着唐晔穿着唐天的外套就渾身不爽。故意問唐天:“小天,你不穿外套,冷病了誰負責!剛才又迎着大風大聲喊叫……”
唐天笑着對媽媽說:“沒事,我才沒那麼脆弱。”
此時,卻是唐萬裡生氣地吼到:“小晔,把這件外套脫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