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按住胸口,身子緩緩弓下,踉跄了一下,堪堪扶住大石勉強站穩。水滴從他披散的發尖滴下,順着濕透的中衣沒入湯泉。
楊戬張口噴出一口血,血色深濃,散入湯泉,絲絲縷縷漫開,宛如血蓮綻放。
随着這一口淤血吐出,四肢百骸的力氣仿佛也随之抽走,傷勢再也強壓不住,又是一大口血從口中湧出。
眼前陣陣發黑,已分不清血色和水色,自己在緩緩向水中倒去,卻連擡手的力氣都不再有,最終連髒腑間劇烈的鈍痛都離他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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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
仿佛巨石伸出刺來,紮進他的五髒六腑。
好渴……
喉嚨幹澀得發不出一點聲音,用盡力氣想要呼喊,全是徒勞。
像是有巨石壓在胸口,用力呼吸,卻還是感到窒息。他喚不醒自己沉重的身體,法力也無法凝聚。
若是兩百年前的自己,兩次寶蓮燈的重襲絕不會将他害到如此地步,說到底,還是着了王母的道,被反噬侵蝕了根基。
不知這樣掙紮了多久,一股力量絲絲縷縷送入筋脈,引導着散亂的真氣歸攏。
呼吸變得不那麼艱難,髒腑間的沉重感也漸漸淡去。
是誰……
寸心?
不,她并無如此深厚的法力為他療傷。
那會是誰……
意識像是終于攀上了一條繩索,可以自深淵向上攀去,越是向上,身體的痛楚就越是真切。
直到一個臨界點,甚至能覺察到自己的身體由于劇痛在微微發顫,冷汗從額角滾落的觸感也逐漸清晰。
就在楊戬以為終于能醒過來的時候,掙紮着,劇痛卻再次卷走了他的意識。
他在不斷下墜,縱使那股外來的力量在拼命向上托舉他,也無法阻止他的意識沉入更深的黑暗。
……
“舅舅!舅舅!”
劉沉香慌忙接住楊戬從盤坐到仰倒的身體,見他面色依舊灰敗,冷汗浸透衣襟,着實唬了一跳。
方才注入舅舅筋脈的真氣竟似石沉大海,收效甚微。
“二哥怎麼樣?”
楊婵一直守在床邊,見劉沉香的反應便知情況不好,蹙起娥眉快步上前,與劉沉香一同将楊戬扶回枕上躺平,蓋好輕軟的烏羽錦被。
楊婵紅着眼眶為二哥掖好被角,見他下唇幹裂出血,又連忙去斟了茶來,想喂他喝下。
劉沉香卻搖了搖頭,輕輕擋回母親的動作,低聲解釋:“舅舅又昏過去了。”
“二哥肉身成聖,金身不壞,此番療傷怎會如此兇險?”楊婵險些拿不穩手中的茶盞,茫然半晌,隻得取來柔軟絲帕,小心擦拭昏迷之人臉上的冷汗,“二哥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就躺在茅屋裡簡素精巧的床榻上,與楊婵同樣容色照人,卻無聲無息,幾乎感受不到生命力。
“這次的傷隻是表相,”劉沉香凝神回憶方才的感覺,“在更深處,似乎有一道更為霸道的舊傷至今未愈,似乎……傷了舅舅的根元。”
“舊傷未愈?”楊婵捏緊了手中絲帕,剪水美眸中露出泠然的恨意,“是誰傷了二哥?”
劉沉香搖頭,但心中卻有一個隐約的猜想,他不敢說。
“若非嫂嫂将二哥護送回來,娘甚至都不知二哥受了傷。”楊婵強忍哭腔,以絲帕掩面,“娘一直以為自己将華山守護得很好,直到這次寶蓮燈失竊,娘非但沒能找回寶蓮燈,還将二哥牽扯進來,将他害成這樣……”
“娘,這不是娘的錯!”劉沉香從不曾見過母親這般傷心自責的樣子,一下子慌了神,“要怪,就怪沉香沒用,明知舅舅要單獨會鬼面書生,還賭氣沒去接應,獨自回來,擅自行事。”
劉沉香一提到這個,才是觸動了楊婵内心深處最傷心之事。
兩百年來,她一直試圖與二哥回到從前,卻總覺得與二哥之間隔了些什麼。
是還在怪她當年沒能體諒他嗎?
這次,她又是完全被排斥在他的行動計劃之外,若非敖無心将不省人事的楊戬背回來,她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原來在二哥心裡,她早已不是能交心的親人了。
敖無心冷靜清楚地概述了經過,掠去了許多細節,隻提到楊戬不慎被鬼面書生所傷。
敖無心連坐都沒坐,人送到了,她便走了,也不肯說去哪兒,多半……是回真君神殿了吧?她說過,她如今是真君神殿的執律神。
“幸好有嫂嫂,護送二哥回來。”楊婵仍是心有餘悸,倘若沒有她,自己又該去何處尋找二哥、相助二哥?
“什麼嫂嫂?”劉沉香從方才就沒聽明白這個詞。
那個敖執律,是娘哪位故友的家眷嗎?聽娘的語氣,似乎很是親熟。
楊婵沉吟片刻,這原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但話到嘴邊,想到嫂嫂疏離的态度,隻怕不願人知道往事。
“她……你就叫她敖姨母吧。”楊婵别過頭,錯開兒子的視線。
劉沉香納悶,“娘稱敖執律為嫂嫂,沉香理應喚一聲伯母才是。”
楊婵一噎。
咳,這稱呼越研究越怪了。
“……不如還是稱敖執律吧。”楊婵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