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感受到有更多淚水沾到自己臉上,甚至有幾滴沿着他們相貼的皮膚流淌到下巴,最後輕輕落在自己的掌心。中指與無名指很快蜷縮又展開,她默默把手心接住的淚水抹在男孩衣服上。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绮英大人……我、我……對不起我産生過恨您的念頭!明明很清楚這一切都不是绮英大人的錯,哪怕告誡自己一定要相信绮英大人會回來的,可是我之前還是生出了恨這樣的情緒……對不起!我也好讨厭這樣的自己!”
他逼迫自己繼續說下去:“……可是,如此可惡的我在見到绮英大人的一瞬間還是覺得好幸福,非常慶幸原來我沒有被绮英大人抛棄,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很該死……”
他沒有問她當初為何一聲不吭消失不見,也不願表達自己六年來的委屈,隻是羞愧于自己曾為她的離去而“恨”過她一瞬。
他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好似自己真的犯了什麼滔天罪孽般在那裡忏悔,愧疚、恐懼——這樣龐大的情緒充斥在他抖個不停的瘦小軀體中,驅使着他遠離。
桃花精真的沒想到鄭烨會說出這些話,本來到了口邊的“我也想你”被她硬生生吞下。
她無措地看着捂着臉哭的直不起來腰的男孩,蓦地回憶起很多年前鄭岚也是這樣痛哭流涕地遠離自己,記憶中的身影逐漸與眼前之人重合,内心深處那一點點的遺憾催促着她去做些什麼。
糾結半晌,桃花精幹脆一把拽起他将人按在懷裡,順着他一顫一顫的脊背,笨拙地安慰:“這根本不是什麼需要道歉的事情吧,我也讨厭過你好多次啊,哦我也讨厭過黃鼠狼精,上一代桃花精,甚至到現在我也在怨恨陶麗绾......可是如果讓現在的我來看,我依舊會和兩百多年前一樣選擇陪在陶麗绾身邊的。
這種連我這個小妖精都會有的情緒,你們凡人隻會更多吧,所以說完全沒關系哦。你要是對突然消失的我一點情緒都沒有那才叫可怕呢!而且、而且我也很想你!”
最後一句話她語速飛快,聲音特小,可與她緊緊相擁的男孩還是聽到了,一臉不可置信地看過來。
桃花精點頭如搗蒜。
她又拍拍他的背,摸摸他的頭,擦擦他的臉,總算讓這個敏感的孩子冷靜下來。
之後就是鄭烨坐在她身邊,又黏黏糊糊抱住她的一隻胳膊蹭啊蹭,絮絮叨叨講了好久這些年的事。
比如他也學會了做那種甜糕,比如他把六年間太極宮每個日夜的景色都畫了下來,再比如院子裡的桃花樹許久沒有盛放了,還有他語氣軟軟地說自己長大了,變乖了,說大家都誇他是一個乖孩子。
桃花精剛剛從柳精的封印裡出來,精力不足,聽的昏昏欲睡,男孩也不在乎,隻是一遍又一遍誇自己有多麼好。
“……所以,绮英大人可以不要再扔掉烨兒了嘛?”
她一下子清醒,轉頭對上男孩沉靜深邃的黑色眼眸,猶豫了一會還是說道:“我之前也答應你會陪你走完一生的。”
鄭烨上揚的嘴角一點點拉平。
桃花精移開目光,跟着馬車左右搖擺的細微幅度晃動着自己的腳,“就比如六年前,事發突然我又無可奈何,而柳精現在正是得意的時候,我也沒法保證會不會再離開。”
存在于男孩眼底的光一點點消失,他緩慢眨了一下眼,看上去有幾分頹敗:“是我太弱了。”
“不是。”她立刻反駁,“明明是身為大妖的柳精為一己之私屢次傷害别人,這一切都是她的錯,我們是受害者,無需因為自己的弱小去自責。”
在男孩握緊她的手時,她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更為輕松:“你是凡人,與我們本就沒有可比性,我對于柳精來說那才叫弱呢!可是你看我!”她驕傲地揚起下巴,“有為這件事傷心麼?”
她反手握住男孩的手,認真說:“我是認為,天道既然賦予了強者更為強大的能力,那麼相應的,他們也該去承擔更多的責任。當然這并不意味着弱小的我們就能放心撒手不管了,我們需要做的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承擔好自己的責任,過好自己的日子,向着自己中意的那條路,一直前行。
鄭烨,好吧,我真是一個出爾反爾的人,雖然現在的我沒法再像之前那樣果斷地保證自己會一直陪着你,但是我可以向你發誓,我不會輕易離開你。至少再遇到這種情況時,我會為了繼續陪在你的身邊而努力的。
所以也希望你能愛護自己,為了能夠被我一直陪伴而好好生活下去。”
鄭烨呼吸一滞,瞳孔驟縮,他忽然注意到沒有關緊的窗子洩露進來一束陽光,乖順地依靠在女孩頭發上,奇異的光點在她的臉龐跳躍,有什麼很溫暖的東西刺入他的眼睛,但不是陽光。
車外路人交談與商販叫賣的聲音陡然加大——馬車行至鬧市這條信息不合時宜出現在他的腦海,并為此感到慶幸——卻還是忍不住害怕,恐懼胸口劇烈的鼓震沒有被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