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卿正疑惑此人的身份,卻聽見他溫聲道:“永甯回來了。”
那人并沒回頭。
君卿心中七上八下,上前幾步行禮道:“見過聖上。”
那男子并未應聲。
日頭正盛,他卻不慌不忙地将所有地都澆了個遍,才轉身朝她一招手:“過來陪父王坐會。”
君卿不知道永甯是什麼性格,但是宮中長成的女兒,想必多是乖順,她上前扶了他的手臂,将人帶至院中的涼棚下。
他右腿有疾,雖行動如常,卻稍有阻塞,多借力與左腿,兩側腳印深淺略有差異,君卿剛一掃眼發現,卻無從判斷這舊傷距今幾載,隻端着恭順女兒的姿态上前扶了一把。
武帝坐在棚下,端起茶壺給兩人各斟了杯茶水,自顧自飲後道:“傻丫頭,陪我曬這麼久,不熱嗎?”
君卿的精神仍舊緊繃着,她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涼茶解暑,永甯不累。”
武帝仔細地端詳着她的臉,君卿察覺到他的目光,隐在袖口中的手不自覺收緊,仿佛那目光是毒舌,正沿着她的脖頸一圈圈纏繞,随着時間流逝一圈圈收緊。
片刻後,君卿實在無法忍受這種被審視的感覺,她赫然擡起頭來,對上了那人的目光。
武帝沒想到會直直迎上她的視線。
或者說,他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過這樣對視的眼睛。
“聖上這樣看着我做什麼?莫不是時隔數年,不認得永甯了?”
那雙眼眸,直率純真,堅毅果敢,一如昔日舊人。
武帝看得出神:“确實……你同小時候不一樣了。”
君卿剛剛還無畏的眼神,因為這句話瞬間心虛了起來,她撇開了目光,搜腸刮肚翻出了個爛說辭:“女大十八變,我和小時候長得一樣才真是要見鬼了。”
武帝朗聲笑起來,他甚至還伸出手拍了拍她的頭:“父王還沒急,怎麼我們十八變化後的永甯已心有所屬了嗎?”
君卿不知道怎麼扯到了這裡,忽然想起長樂同她說過的話,公主親事,永甯回宮的意義。
她咽下了心中的疑慮,試探道:“您不急?我來時可聽了一路,說聖上要公開擇婿,街頭小兒都躍躍欲試。”
武帝揚起的唇角略微平了方寸,他道:“你流落在外許久,父王雖苦尋你數年,卻直至如今才尋得你,可是心中有怨?”
君卿心說,但凡是個有腦子的人,都不會相信這句話,若真的永甯在此,也不知該是何反應。
她在心中飛快推演了幾種情景,最後決定将話題往利于自己的地方引:“永甯如今仍是猶如夢中,少時得過一場重病,許多事情都不大記清了,甚至有時會懷疑這公主的身份也不過是自己臆想出來的罷了,要不然怎一直流落在外……”
武帝歎了口氣了,将她攬進懷中:“是父王不好,過去的、想不起來的那些,都無關緊要,如今你回來了,回到在朕的身邊,過去的一切都不重要……”
他歎出的氣,異常沉重,連帶着他貼在自己肩膀處的胸腔都随之震動。
這是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感情,明明理智告誡她,一切都不過是假象,而她更不是這份虛假情意的真正承載對象,但那晦澀的情緒還是從她的耳中,從她身體感受到的觸碰,抵在了她的心上。
倘若她也有這樣一位父親,是不是也會像此刻這般,擁她入懷,替她遮擋住一切風雨……
思之便一發不可收拾,君卿忙強轉心神,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随手一指道:“這裡種的是什麼,還需要聖上您親自照看?”
武帝端着茶杯靜靜抿着,目光悠然深遠,仿佛透過面前随風而動的草木一同飄走。
“這裡啊,曾經住着一位能人異士。這些是她當年親手種下的,說是會每十年開一次花,每十年結一次果,每十年果子成熟,食之可長生不老……”
君卿越聽越玄乎,這怎麼跟她在聽得那些戲曲裡唱得一般,不過皇家重地,為求長生,說不定還真讓他尋到了不老之術。
她心中如是想着,挑眼望去,萬般翠綠,不見他色,并未有什麼果子,隻好問道:“那如今是第幾年了?”
武帝聞之,不覺勾唇一笑:“騙子。”
君卿心中一緊,卻又聽他道:“那人是個騙子,我在這苦等了近二十年也未曾見過有什麼果子結成。”
她暗自松了口氣,心說也就隻有權力巅峰的人才對長生求之若狂,才會被蒙騙,便順着他的話道:“許是這種子栽種的方式不對?那人呢,可有再找他對證?”
那人……
院中依稀隐現出一位女子的身影,她寬大的袖口随意挽在臂膀上,一手抓着鐵鏟,一手攥着圓滾滾的種子,臉上還有她擦汗不小心抹上去的泥。
日頭正盛,她雙手叉着腰,對着他喊。
——“喂!你可不要小瞧了我這些黑不溜秋的種子!我告訴你,這可是我去蓬萊仙島找仙人求的!”
——“仙人說了!隻要是真心相愛的人一同種下,每日澆灌,便可十年開花,十年結果,再十年果熟,食之可生生不息,代代承繼,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福——”
“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