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的重擔卸下後,躺在床上,許青禾很快就感到了困意。
宋冉還在整理她的行李箱,裡面其實也沒什麼東西,但她來來回回,仿佛故意拖延時間般,遲遲不肯在許青禾身邊躺下。
許青禾本來強打着精神等她,後來實在撐不住,眼皮黏在一起,等不知被什麼夢驚醒時,房間裡已是一片昏暗,天剛蒙蒙亮。
現在是早上六點,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精神雖然還是很疲倦,意識卻清楚了些。
旁邊的位置沒有任何溫度,也不像有人睡過的樣子。
宋冉不在。
那她去哪兒了?
不安地從床上起身,許青禾拉開卧室的門,一轉頭就看到正站在陽台上靠着欄杆的宋冉,她鬓邊的碎發被清晨的風吹得淩亂,身上穿的還是昨天的那一身衣服,應該是一夜沒睡。
“冉冉。”
許青禾走過去,從身後環住她的腰,将額頭抵在她背上,有微弱的跳動順着骨與骨之間的接觸傳遞過來,節奏先是加快,接着一點點慢了下來。
宋冉從昨天晚上起就一直站在陽台發呆,如果她會抽煙的話,此時煙灰缸裡肯定已經堆滿了煙頭,但她不會,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消解心頭的苦悶,索性就罰站似地将自己困在陽台,腦子裡反反複複地想着過去十餘年裡發生的一切,耳朵裡嗡鳴不休,就像有誰在她腦子裡持續不停地敲着音叉。
她有點迷茫。
有點搞不清到底該用怎樣的心态看待自己。
她是受害者嗎?
宋威在她十五歲時對她做的一切給她的精神造成了嚴重的損傷,在她無助而脆弱的時候摧毀了她的一切。
她是加害者嗎?
失憶後,她将在心理治療中心受到的創傷轉移到了許青禾身上,情緒最強烈的時候,她會動手,會極盡一切惡意地虐待她。
許青禾那時在宋家甚至連一餐飽飯都吃不上,在家裡受盡她的冷言冷語,到了學校又要面對那些見風使舵之人的欺淩。
她被打耳光,被故意推下樓梯,被人用紅筆在課本上寫滿各種羞辱的詞彙,也曾經被潑了滿身髒水後鎖進廁所隔間,關了整整三個小時。
這些事情宋冉都知道,她确實很少直接許青禾動手,但她一直在默許别人對她的胡作非為。
她要對許青禾的遭遇負主要責任。
所以她應該足夠忍耐,足夠虔誠地尋求贖罪的方式,可她現在卻越來越發現她好像做不到。
她不是機器,不是冷冰冰的程序,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她有感情,也會受傷,會憤怒,會委屈。
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将這些負面的情緒在許青禾面前表現出來。
她能嗎?
不能。
在擡頭對着黑漆漆的天幕看了幾個小時後,宋冉最後終于想清楚,她不能讓許青禾再從她身上感受到那些壞情緒。
她對她做了太多錯事,哪怕許青禾願意原諒她,她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她不能因為許青禾愛她就若無其事地将過往的一切全部抛開,那樣對許青禾不公平。
憑什麼因為愛,就要讓她把過往受過的一切委屈都默默吞下呢?
她從前所受的那些欺淩應該要有一個人來負責,去彌補。
宋冉不想喊着什麼自己也是受害者就将曾經犯下的錯誤一筆勾銷,事情是她做的,不管出于怎樣的苦衷,都是她做的。
那自己呢?
又該有誰對她受過的傷害負責?
宋威進了監獄,因為建築事故,那家無良心理治療中心早就因納入新城區規劃而被推平,心理醫生也不知所蹤,欺騙過她的女人自己也是個可憐人,為了賺錢幾乎沒了半條命。
她還能怪誰,還能将從十五歲起就從未發洩出去的仇恨施加給誰?
還是說,就像心裡雞湯說的那樣,她應該放下仇恨,放過自己?
可能嗎?
宋冉沮喪得要命,但在許青禾抱住她的一瞬間,她已經迅速調整好表情,将眼底的晦暗藏了起來。
她轉身抱住她,“現在還早,你可以多睡會兒。”
宋冉要比許青禾高一些,對面站的時候,她的下巴剛好能抵到許青禾的鼻尖,如果低下頭,稍微彎一點腰就能親到她的嘴,不過許青禾現在沒這個心思,她埋頭抵在宋冉的肩窩上,呼吸間的氣流輕輕擦過她的鎖骨。
“冉冉,我是不是太敏感了?”她的聲音發悶。
明知道照片和音頻都是陷阱,卻還是因為看到宋冉和别的陌生女人接觸而無理取鬧地發脾氣,冷靜下來後,許青禾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可理喻。
宋冉先是沉默,似乎在思考怎麼說,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道:“沒有,是我不好,讓你擔心了。我以後會注意和别人保持距離。”
許青禾得承認聽見宋冉這麼說讓她有點開心,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緊了些,心滿意足地嗅着宋冉身上的氣息。
“冉冉,陪我去床上再睡會兒。”
她想抱着她一起睡。
“嗯。”宋冉沒什麼意見。
她被許青禾牽着回到床上,人雖然已經躺下,卻沒什麼睡意,反倒是許青禾窩在她懷裡睡得熟,她本就睡眠不足,再加上回籠覺的威力太大,重新蓋好被子不過幾分鐘就睡着了。
宋冉撫摸着她的背,手指如描繪線條般順着脊椎從頸部開始一直滑到腰部,和小時候一樣,許青禾依然很瘦,當她靠在她懷裡略微呈蜷縮的姿勢時,脊骨會變得格外凸出,就好像一個無法磨滅的信号,提醒着宋冉她曾經對她做過的一切。
視線落在許青禾安靜的睡臉上,宋冉的眼神有些憂郁。
當初決定在一起時,她就覺得她和許青禾可能走不長久,到了現在,這種感覺則越發強烈。
她覺得自己不适合許青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