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對許青禾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字眼。
自從父母死後,她就一直找不到歸屬感,就算當初被寄養在宋家時,也始終覺得自己隻不過是一個外人。
這種想法到底是因為寄人籬下的自尊心作祟,還是因為她對宋冉變質的感情讓她沒法真的将養父母看成真正的家人,現在已經無從得知。
對宋家的感情裡,感激占了大部分,在宋威做出那件事之前,許青禾确實想過以後要好好報答宋家,但抛開這點,宋家給她的印象幾乎全是灰暗的冷色調。
記憶裡,宋家的别墅很大也很冷,如果碰到宋威出差、葉靜雅又正在出國療養時,本就空曠的房子會變得格外寂靜,每到那時,宋冉就會抱着一個枕頭站在她的房間門口,眼睛眨巴眨巴,等着主人收留的小狗一樣,看着那麼乖又那麼惹人憐愛。
早在很多年前,許青禾就計劃着以後要和宋冉一起去外地的大學,這樣她們就以在外面租一個小房子,脫離大人們的視線,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放縱自己的感情。這些計劃她從十三歲起就一直工工整整地記錄在筆記本中,最開始還隻是一些孩子氣的想法,無非就是一起去哪玩、去吃什麼。
到了後來,随着青春期越來越鮮明的悸動,那些簡單的計劃變成了詳細的記錄,她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在本子上寫下宋冉親近她的每一個瞬間,一邊回想宋冉手心的溫度,一邊設計如何讓宋冉對她更加親近。最大膽的時候,她會在深夜悄悄鑽進宋冉的被窩,與她相擁而眠,然後在她安靜的呼吸聲中,一邊在心裡譴責自己的可恥,一邊小心地親吻她的額頭。
其實就算宋冉發現她了也不會有什麼事,和許青禾的早熟不同,宋冉在感情上簡直遲鈍得像一張白紙,當時班裡有個男生喜歡她,每天都往她跟前湊,她卻以為對方的示好是為了抄作業,就算已經把情書遞到她面前,看着男生通紅的面皮,她也隻是很驚訝地贊歎這個人為了抄作業還真夠拼的。
以至于就算許青禾再怎樣黏她,就算她發現許青禾在深更半夜過來偷親她,她也隻會覺得許青禾一定是做噩夢了或者心情不好,她們從小就那麼親密,在這一點上,許青禾既幸福又無奈,好在那時她們還很小,還有足夠多的時間細水長流。
當時,她便是這樣打算着的。
所以哪怕是最大膽的時候,她都不敢做得太過分,少年時的愛意純潔而熾熱,隻需要一點點露水就能開得茁壯燦爛,她自以為瞞得很好,滿心期待着長大後能光明正大追求宋冉,可惜誰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會先來臨。
初中的最後一個暑假才剛剛開始,宋冉就被安排了滿滿當當的課程。宋威白手起家靠自己打拼下了現在的産業後,一心想融入澄海市的上流圈子,那些老牌的家族卻嫌他資曆太淺,不願與宋家來往,他不甘心,便按照圈内貴女的标準要求自己的女兒,指望有朝一日能靠聯姻讓自己和那些人搭上線。所以每到假期,除了小提琴,宋冉還要學圍棋、珠算、書法、國畫、馬術、高爾夫等等。
上學時幾乎形影不離的兩人因為繁忙的補習班課程不得不暫時分開,宋冉去上課的時候,許青禾便去附近的圖書館預習高中的課程,準備等宋冉下課後再和她一起回家。但那天不知怎麼,也許是第六感在作祟,坐在人影稀疏的閱覽室,她格外的有些心神不甯,在座位上呆呆坐了半個多小時,課本卻還停留在原來的界面。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宋威打來了電話。
電話裡,宋威的聲音很嚴肅,他讓許青禾立刻回家,但并沒有說什麼事,許青禾隻好慌忙攔了一輛出租車趕回去,路上,她在腦子裡設想了很多種情況,思緒亂得像團糨糊,直到她回到宋家,看着大開的房間門,看着那個坐在她書桌前的養父,腦海裡嘈雜的念頭轟地一聲變成了強烈的耳鳴。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宋威坐在椅子上,表情沉郁地面向許青禾,手裡用力地攥着一本筆記本。
啪!
皮質的本子被重重摔在地上,清脆的聲音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許青禾心上,她臉色慘白,密密麻麻的冷汗頓時從額頭上滲出。
“什麼時候開始的?你都對我的女兒做了什麼?!”
平日裡和顔悅色的養父此時暴怒得簡直像隻要吃人的野獸,許青禾脆弱的辯白才剛剛起了個頭就淹沒在氣勢洶洶的咆哮中。
“我什麼都沒有做……”
“你最好把你這些髒心思收起來!宋冉以後是要和别人結婚生子的,要是讓我知道你把她帶壞了,你以後就别想見到她了!”
“可、可是……冉冉應該有她自己的選擇……”
“選擇?我供她吃供她穿,一個月給她兩萬的零用錢,可不是為了讓她去當同性戀的,青禾啊,你怎麼就變成這樣了?難不成你爸爸是同性戀,所以遺傳到你身上了?”
宋威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沒再對着許青禾發脾氣,反倒是一臉痛心疾首的樣子。許青禾緊緊抿着唇,盡管她已經查過很多資料,知道喜歡同性并不是一件需要羞恥的事,可在面對喜歡的女孩的父親時,她有些慚愧,所以最後什麼也沒說,隻在内心裡暗暗期盼宋威發洩完後就趕緊離開吧。
她知道他很忙,有時候一個月都不會回家一次,隻要他不把自己趕出去,那她就還能和冉冉在一起。
隻要她以後做得更加小心一點,等她們長大後——等她們長大後就好了。
許青禾在内心企盼着,然而,男人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她瞬間僵在原地。
“青禾,你不可能喜歡女人的,現在會有這種想法隻是因為你還沒嘗過男人的滋味,等你嘗過,你就知道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有多好。”
風吹過,一片雲遮住了太陽,忽然降下的陰翳蓋住了男人的面容,唯有那雙狼一樣陰冷的眼睛在幽幽閃着綠光。
許青禾聰慧、早熟,從男人似笑非笑的神情中,她幾乎立刻讀出他的意思,也是直到這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一個問題——宋威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房間?
他原本是想來做什麼?
難以言喻的惡寒湧上心頭,恐懼讓許青禾強忍着沒有進一步想下去,好在此時别墅裡除了他們兩個,還有一些傭人,她恢複了一些鎮定,故意假裝沒聽懂男人的暗示,勉強笑道:“叔叔,我以後會和冉冉保持距離的。”
隔着幾米的距離,宋威打量了她一下,雖然是坐姿,包含侵略性的眼神卻仍然讓許青禾有一種被俯視的無力感,最後,他滿意地笑了笑,起身離開。
“這樣最好,”路過許青禾時,宋威不輕不重地在她的肩頭按了一下,帶着點說不清的意味,“叔叔也是為了你們兩個好,以後你就懂了。”
驚懼讓許青禾的脊背繃得像張弓弦,她一言不發,等宋威下樓後才迅速關門反鎖,直到此時,才敢大口呼吸,仿佛剛剛看了一部限制級的恐怖電影,可是大腦卻無法冷靜,仍在反複地回想剛剛發生的一切。
或許是她理解錯了?
許青禾這樣希望着。
然而命運從不因某人的企盼而改變,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
此後的很多年裡,許青禾都在想,如果那時她不接那個電話,或者,她可以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不讓宋冉聽出一點異樣——如果,宋冉當時不回來,那之後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如果她索性就承受了,那之後……
難道宋冉就不會痛苦嗎?
錯的不是她們,是那個禽獸!
她費盡心機地終于把宋威送進監獄,終于等到冉冉回來的這一天,這十二年的忍耐和辛苦足以換回來一點甜嗎?
車子在路口停下,這個紅燈格外的漫長,但是許青禾有足夠的耐心。
“魏昭有沒有對你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