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半,鬧鐘準時響起。
當失眠了一夜的宋冉無精打采地推開房門時,穿戴整齊的許青禾已經站在了了樓梯口。
兩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面,許青禾停下腳步望過去,這讓本想裝看不見的宋冉不得不先開了口。
“你去哪?”宋冉沒話找話。
“上學。”
許青禾簡短地回了兩個字。
宋冉頓覺自己問了句廢話,一時讪讪,摸了摸鼻尖:“我讓司機送你。”
宋家當然有司機,還不止一個,但以前她總是以許青禾出門太早為由,不讓司機送她,宋威偶然間問過一次,宋冉就推說許青禾喜歡在早上散步,而當時許青禾沒有反駁,于是以後走路一個小時去上學就成了她每天固定的事。
每天早上,當女孩背着書包一個人穿過清冷的小區,走向那條充斥着繁忙人流街道時,心裡在想着什麼,眼睛又在看着什麼呢?
宋冉不知道。
魏昭曾經說過像她這樣含着金湯匙長大的人,眼睛總是貪婪的,總是不知滿足,要了一樣又一樣,就像個恐怖的黑洞,遲早會把周邊的一切都毀滅幹淨。
他說他不願意被毀滅,所以選擇了一身清爽氣的許青禾。
他說她身上有清晨的氣息,話說起來文绉绉的,聽得人頭疼。
而當時許青禾就默默地站在他身邊,一如既往地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哎,你去哪?”
和宋冉想象的不一樣,許青禾并沒有理會她的話,甚至沒有回給她一個眼神,徑直下樓後便要往門口走去,直到宋冉再一次喊住她,她這才微皺了眉,臉上浮現出不解又警惕的神情。
“我說了,讓司機送你,”宋冉強硬地重複了一遍,說完見許青禾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有些不爽地又補充了一句,“我和你一起去。”
記憶裡,這時候的許青禾幾乎從來不會拒絕自己的命令。
不管是讓她去幹家務,還是在學校裡讓她給自己跑腿,許青禾總是順從地服從她的一切安排,就像現在這樣,低垂着眉眼,溫順得仿佛一個不知反抗的娃娃。
這和十年後的那個充滿攻擊性的許青禾簡直判若兩人。
多少有些心虛地看着面前的女孩,視線在許青禾手臂上新換的潔淨紗布上梭巡兩圈,宋冉在腦海中迅速回憶起一幕幕陳年往事——她對許青禾的羞辱、她默許旁人對她的霸淩、以及那件幾乎要毀了她們兩個人的惡性事件。
“許青禾,”她突然開口,說出的是她自己都沒想到的話,“我是個壞人嗎?”
許青禾的肩膀猛地顫了一下。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擡起頭,黑色的瞳仁平靜如一灘死水。
死水泛起了漣漪。
一絲光芒倏然從她濃黑的眼底劃過,許青禾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也許是控訴吧。
自嘲地想着,宋冉歪了歪頭,靜靜等待着來自許青禾的答案,但許青禾接着就閉緊了嘴,雙眼中剛剛升起的微弱光芒也如被雨水打濕的星火般黯淡下去。
她什麼也沒說,又好像說明了一切。
這個驕橫的大小姐給她帶來了無數的創傷,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宋冉都是個不折不扣的壞種。
但這些話不應該從自己的口中說出。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恨不能将宋冉釘死在十字架上,這話都不該由自己說出口。
眼睫輕扇,許青禾将心底複雜的情感全部藏下,垂頭站在門口安靜等待着。
在宋冉的記憶裡,自從十五歲以後,她和許青禾就鮮少有能心平氣和對話的時候,所以面對這時候的冷場,倒也不在意,轉頭便先回房間洗漱了。
半個小時後,宋冉用過早餐,悠然回到門口,見許青禾仍然像個木頭般站在門邊,臉上的表情繃得僵硬,心中便有些想歎氣。
很久以前,忘了具體是什麼時候,宋冉曾經戲弄許青禾,故意騙她有司機送,但其實是想看她遲到挨罵。
這樣的戲弄她以前做過幾次,有時是故意将許青禾的書包藏起來,有時則是在她即将出門前故意弄髒她的衣服。
不過這些孩子般的惡作劇做過幾次後,宋冉就失去了興趣,大部分的時間裡,她其實不太想搭理許青禾,如果不是許青禾不知好歹地非要接近魏昭,煽動她的妒忌心,事情本來也不會失控到那種地步。
她的失控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咎于許青禾。
如果不是許青禾要賴在她家,如果不是她在明知宋冉喜歡魏昭的情況下還要故意接近魏昭。
如果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要煽動宋冉的妒忌心。
事情本來不至于失控到那種地步。
暗暗想着這些心事,宋冉坐上轎車的後座。
車内彌漫着淡淡的茉莉香氣,因為厭惡每次上車時周圍難聞的皮革味,司機每次來接她前都會提前将車内噴上空氣清新劑,所以盡管不噴香水,宋冉的身上也經常會帶着點花香。
隻是那味道很淡,除非靠得極近、極近,否則旁人根本不會察覺。
可一旦察覺,就會讓人上瘾。
隔着一人寬的座位,許青禾的眼底微微發熱,她悄悄地打量起靠在窗邊閉眼補覺的宋冉,心中幾次湧起想要坐到她身邊的沖動,都被她用力紮進掌心肉裡的指甲尖給逼退了。
宋冉很明顯地和以前不一樣了。
盡管那種變化微弱得幾乎不足以被任何人察覺,可許青禾還是第一時間就發現了。
她很想伸手碰一碰宋冉,哪怕隻是她的一片衣袖也好,哪怕宋冉在反應過來後會一臉厭惡地将她的手用力打落……
“許青禾。”
寂靜的空間裡,宋冉的聲音響得突兀。
許青禾瞬間收回視線,緊握成拳的手也松開了,所以當宋冉睜開眼時,看到的就是一個仿佛恨不能和她隔開八百米遠的許青禾。
看着她緊張兮兮的模樣,宋冉突然覺得好笑。
許青禾啊,上一輩子,你可是有手段将我逼到自殺的人,你怕什麼呢?
“你喜歡魏昭嗎?”
嘴裡輕松地問着,宋冉用手支着下巴,轉頭看向窗邊。
沒有回複。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就在宋冉以為許青禾不會搭理自己時,女孩卻突然開口,聲音有些發澀。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為什麼?
嘴邊勾出一個嘲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