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陽郡主的獨子也牽涉其中,隻挨了一頓杖刑。”
河陽郡主是皇帝隔房的堂姐,早年守寡,一把年紀守着兒子過活,并沒有什麼權勢。
為什麼河陽郡主之子能夠幸免,而薛丞相卻給趙玉山下了必死的論斷?
“糧草案不緻命,趙氏那點能量,恐怕連知情的資格都沒有。”
薛丞相從椅中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薛蘭野:“她自己犯法,還有斡旋的餘地;打着東宮旗号插手下面的案子,才是要命的關鍵。”
“打着東宮的旗号為非作歹,等同于抹黑東宮的聲譽而謀取自己的利益。身為臣僚蒙受大恩,卻将主上的權威視為無物、名聲看作等閑。既然她敢于踐踏主上的聲譽,那麼主上的威嚴也不會再庇護她。”
薛蘭野畢竟不是全然的蠢貨,臉色頓時煞白如紙。
薛丞相看着她,淡淡道:“有些話說得太清楚不是好事,但你虛擲精力,平白攬禍事在身,我不與你一字一句說明白,隻怕未來你要惹下禍事牽連全家——我問你,聖上為何行千古未有之事,設立萃英司專司拔擢女官?”
薛蘭野低聲道:“為了輔佐東宮。”
“沒錯。”薛丞相道,“為了東宮。”
“本朝承襲前朝正統,聖上厲兵沃馬收複疆土,皇太女集景桓二姓血脈于一身,法統無可置疑,唯有女子立儲前所未有,因此為人非議。”
“自古以來,東宮地位所依傍的無非幾點:天子信任、朝臣擁護、妻族母族。正是為了替太女打造一支無法背叛、絕對忠誠的力量,聖上才将目光落到了女官身上——因為她們無法背叛,她們必須忠誠,她們的一切來自于皇太女,沒有别路可走。”
嘗過權力無上甜美的滋味後,失去權力将會變成世上最痛苦的事。
如果連皇太女都不能坐穩儲位,那麼所有女官就會同時失去立足朝野的根本。女官們如果還想留在朝堂上,唯有誓死追随東宮一途可走。維護東宮的穩固等同于維護她們參政的權力,拼死抵擋抨擊皇太女的風浪等同于極力抵抗針對她們的攻讦。
正是因為她們除了皇太女别無依靠,所以皇帝選中了她們。
說到這裡,薛丞相有些感慨。
除了當今,還有哪位天子能夠做成這等前所未有之事?
當年皇帝于江南起事,他既是主上,又是謀主,乾綱獨斷指揮若定,那些不可一世的流民帥連世家都不放在眼裡,偏偏奉皇帝有若天神。
這批統兵的流民帥,便是開國勳貴,皇帝下旨立儲東宮、擇選伴讀時,勳貴們與以柳希聲為首的寒門文臣紛紛響應。
此外,皇帝還做了一件事。
——禮部尚書奉命修訂繼承爵位的律令,由嫡長子繼承改為嫡長繼承,長者優先,過往之事概不追究。五品以上官員蔭庇子弟者,若嫡長子、嫡長女皆有,允許一同加恩。
這道旨意背後隐藏的深意,并非三言兩語能夠說清。但它迅速分裂了極力上書勸谏的高門文臣,從而迅速鎮壓所有反對聲浪。
想到這裡,薛丞相收回思緒,道:“明白麼?”
——女官無法失去皇太女作為依靠,正如皇太女不能失去女官的支持。
但每一個女官都不能失去皇太女,皇太女卻不需要在意一兩個尋常女官。
“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薛丞相語氣中已經帶上了森然的警意,“女官存在的唯一意義是作為皇太女的臂助,當你們是一個整體時,你們的用處會非常大;當你們過分看重自身,從而顧影自憐時,你就變得一錢不值。北方能做女官的人才固然少,但京城中有些才氣的女子仍然極多,不缺一兩個。”
“如果妄想着能夠憑借女官的身份,獲得東宮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那與找死沒有任何區别。”
薛丞相冷然道:“你求見了皇太女幾次?”
聲音落在薛蘭野耳畔,她的臉色已經極為難看,額頭滲出細汗。
“……三次。”
“召見你了嗎?”
“沒有……但是今日,穆嫔親自出來,和女兒說了兩句話。”
薛丞相眉頭蹙起,若有所思。
他聽完薛蘭野複述的話,眉頭擰得更緊,長歎一聲:“交衆、與多,外内朋黨,雖有大過,其蔽多矣……故有口不以私言,有目不以私視,而上盡制之。當年我為東宮授課,親口講過這一篇——太女殿下并非說給你,而是說給我聽的。”
“明日我會上書請罪,而後為你謀求一個外放的官職。聽說柳知在南鄉縣做主官,你的才能不足為一地主官,就到附近的郡縣做一個普通主簿……”
薛蘭野失聲:“父親!”
她是丞相之女,侍從東宮,年紀輕輕已是從六品左庶子。一縣主簿位卑職小,遠離京城,一旦出去幾時能夠回來?
薛丞相并不與她多言,寒聲道:“退下,寫一封請罪的文書,先呈給我看看。”
薛蘭野淚水幾欲滾落,看見父親難得面帶寒霜,終究不敢違拗,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