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非晚應當想要說些什麼,試圖呼喊,卻隻發得出“嗚噜嗚噜”的汽音,仿佛喉嚨裡堵着一團浸水棉花。
于白沙霎時注意到了外婆的不對勁,他立刻就慌張了,他把蝦仁放在桌上,極其擔心地想要扶住外婆。不料楊非晚卻像一塊軟趴趴的布料,悄無聲息地往下跌去了,眼睛也閉上去,于白沙險些撈不住她。
楊非晚胳膊磕了一下桌子,将于白沙剛放在桌上的眼鏡碰掉了,腳步是錯亂的,于白沙的恐慌感瞬間達到了極緻,他一腳把鏡片踩了個稀碎,聲音變了調:“外婆!”
楊非晚已經沒辦法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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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四點,榕川市第一人民醫院。
禁煙區外煙霧缭繞,于白沙蜷在一張椅子上。好冷,他第一次知道榕川秋末的夜晚這麼冷,醫院大張嘴巴吐着冷氣,于白沙的感官過載,他胃痛得要命,死死摁住了胃部,卻沒多大用。
護士撕開溶栓劑的撕拉聲,輪椅橡膠輪在消毒水味中吱呀吱呀響,醫生非常快速地問他“病人最後一次正常說話是幾點?”
于白沙的心髒被一隻大手緊攥住了,他幾乎無法正常視物,哪裡、哪裡都是花白色的,他數着秒,輸液泵每隔37秒就發出“嘀嗒”的提示音,嘴唇是曬蔫月季的暗朱草色,他左手抓右手,面前讓自己不會抖得太厲害。
初中有個基督徒同學,那個人曾拉着于白沙講了許多有關于“耶稣”和“神”的事情,講耶稣會替世人贖罪,他會接替過死亡,換取世人永生。于白沙嗯嗯聽着,并不相信。
如今他卻絕望地想,如何讓神聽見我的聲音?我需要怎麼辦?要在胸口畫十字嗎?我該向誰祈禱?無論是誰,求求你救救外婆。求求你。
于白沙渾渾噩噩,勉強能分辨出醫生講的的字眼。外婆突發腦梗,幸虧送來的及時,沒拖得太久,在90分鐘内完成了取栓手術,現下患者及時接受了靜脈溶栓治療,情況算是勉強穩定住了。
于白沙不住地應着,胸口的巨石總算落地。他眨一眨眼睛,世界忽然模糊一片,他才知道自己落淚了。
眼淚如同開閥的洪水,軟溶溶地、吧嗒吧嗒地紮在臉頰上,于白沙用手背去抹,全然抹不盡,睫毛濕漉漉的,面龐白茫茫的,他的心這麼空了一大塊兒,幾乎沒有力氣再站立住了。
醫生見他的模樣,有些不忍再說下去了。
他公事公辦地闡述外婆的身體并不太樂觀,叫于白沙盡快繳費做一系列檢查,又見于白沙一副學生模樣,就想讓他叫家裡大人過來。
于白沙倏地清醒過來似的,攥着繳費的單子,囫囵對主治醫生鞠一躬,他面無血色,聲音脆得像薄紙:“我現在就去……我有錢。”
他的背影太淩亂倉皇,以至于見到這一幕的人,都下意識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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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行卡扣款信息發過來,于白沙低頭看着這單子,阿替普酶2w一支,急診監護室七天3.5w,手術費用折合下來需要10w左右,還有其他零零碎碎的費用。哪怕醫保報銷了大半,他身上已經不剩什麼錢了。
于白沙隻是木然地劃手機屏幕,翻出了與孔蜜兒的對話框,
他艱澀地打字過去:外婆住院了,需要人陪着,也需要錢,你能不能回來一趟。
他不知道孔蜜兒是否回了柏林,也許她那裡與榕川隔了六小時時差,于白沙不斷地刷新手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沒有消息進來。
于白沙蹲得腿是酸的,他想站起身,身體卻沒什麼知覺,踉跄了一下,險些摔在了地上。
剛剛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碎碎地出現在眼睛裡,于白沙狠狠地眨了眨眼,又用力捶打了幾下腿部,終于緩過這一陣子,拖着疲累不堪的身體回了外婆的病房。
楊非晚還在昏迷着,于白沙用眼睛細細描摹過外婆的臉頰,老人清瘦孱弱,他卻還以為外婆的身體一直康健。
他趴在外婆的床沿,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于白沙一夜沒有睡實,隔天清晨,他看了眼時間,剛剛過六點鐘。孔蜜兒倒是回話了,隻給于白沙轉了筆錢,委婉地說道自己實在沒時間,不如給外婆請個護工,照料得好一些。
于白沙盯着這敷衍的答複,說不出一句話。
外婆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她第一眼看見拖着黑眼圈的于白沙,眼裡也附上去一層水色。
榕川這場雨下了一夜,淩晨才堪堪停住,遠方天際魚肚白冒了個頭,于白沙終于見到外婆醒來,他眨眨眼睛,眼眶蓄不住一點淚水,滾熱的淚珠連卻成片,浸濕了他整張面龐。
楊非晚的左手還是動彈不得,她想摟摟于白沙,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做到這個簡單的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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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白沙為外婆請了個護工,外婆無論如何也覺得自己沒事了,催促于白沙回學校。護工姐姐一并寬慰自己沒有大礙,她會随時向于白沙彙報外婆的情況,于白沙才抽空趕回家一趟,用涼水洗漱,把書包收拾了。
手機上接了許多個未接來電,于白沙木木地拿起來,張楠打了許多個電話給他。
他終于用遲緩的思緒想了片刻,噢,原來已經八點了。當時給學校填緊急聯系人,他不想要填孔蜜兒時電話,幹脆填了自己的。
于白沙明白自己讓楠姐擔心了,清清嗓子,回撥了電話回去。
張楠秒接,她的聲音掩藏不住灼心:“喂,請問是于白沙家長嗎……”
于白沙的聲音是啞的:“老師。”
“對不起,昨天我的外婆突發腦梗,”于白沙的音色都帶了淚意,他幾乎無法控制住自己,“情況剛剛穩定,我現在回學校。”
張楠馬上說不出話了。
她立刻想給于白沙批假,于白沙疲累地搖搖頭,又意識到班主任并不能看見,于是低聲道:“不用,謝謝老師,我不想讓外婆看見我這樣子。”
他應當在家休息一下的,可是他幾乎無法閉眼睛,恐慌感和不安全感如影随形,一躺進床上就沒辦法呼吸了,完全無法睡去,那不如回學校。
如果能聽見大家喧嚷活潑的聲音,稍微轉移一下注意力,他也許還會好受一些。
他抓起了書包帶子。
騙人的,他好想見澈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