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沒亮,身為藥童的錢二狗便早早起了身。
他如往常一般嚼着嫩柳枝,又用剛打上來還有些溫熱的涼水洗臉漱口,趁着這會兒人不多,又湊去廚房那邊燒了會火,并幸運的得到一個混着白面的雜糧窩窩頭。
真不錯。
他一面吃着,一面覺得這幾日真的是這一段時間來最幸運的日子,先是不用擔憂消失不見的‘二少奶奶’的報複,二是老爺終于看出他的忠心,許了他進藥房的差事。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進了藥房,就能開始學藥性,就能幫着老爺少爺們處理藥材,再偷偷記下幾個方子,日後便是自個村裡的赤腳大夫。
錢二狗越想越有幹勁,兩三口将手裡的雜糧窩頭吃完,又連忙往前頭的藥鋪趕去。
鋪子裡頭沒有留燈,黑漆漆的有些看不清,他也全然不在意,摸黑打了些水,将櫃台、櫃子等處全都擦過一遍。
正打算換水擦第二遍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一陣重騰騰的腳步聲,還伴着金屬摩擦的聲音。
那是什麼?
錢二狗豎起耳朵,趴在門闆後頭聽着外頭的動靜,但世間之事向來如此,越是在意,越是與事願違,此刻反而聽不真切了。
他素來是個好勝的,此刻更是與門闆較上了勁,整個人貼在門上,從那細小的門縫偷窺着外頭的動靜。
好像是誰家的下人?不對,下人都是身着麻衣,哪裡有這樣棉布和綢緞的衣裳——放在他們村裡,見到這樣的人是要稱呼老爺的。
隻是,這些‘老爺’們如今提着水桶,提着掃把,好像是在······洗街?
這街有什麼好洗的,青石闆的路,前幾日又剛下過雨,說句不誇張的話,這地兒比村裡有些人的床上還要幹淨。
錢二狗撇撇嘴,這些有錢人真是一大早上閑得慌。
不像他,命苦,沒投個好胎。
他恨恨啐了一口,先是怪老子娘沒本事将他生在一個富貴的家裡,又怪老爺少爺沒有慧眼,早早的發現他這匹千裡馬,最後還怪上了隔壁的唐家······若是有個高處摔下來的在旁邊比着,也不知顯得自己格外慘。
他罵了好一會子,連路邊的螞蟻都罵過一遍,心裡頭還是跟貓抓一般,癢癢的難受。
正巧,許藥童也從後罩房來了,錢二狗清了清嗓子,吩咐道,“小許,快辰時了,将門闆拿開罷”
時人說開門做生意,是指那些生意人的門闆都是活頁的,白日裡拿下來,便是開門,晚上給裝上去,便是關門謝客了。
“這不好吧二狗哥”,許藥童沒動,“老爺還沒來呢”
藥鋪裡沒有大夫在,開門也沒用呐。
“叫你做你就做”,錢二狗自覺被這小小的許藥童冒犯了尊嚴,一下子便惱羞成怒起來,“哪來那麼多廢話?”
“還是說,你連哥哥的話都不聽了?”
自古以來這片土地上便講究先來後到,資曆深淺,他可是這個藥鋪的老人,豈容人随意挑釁!
許藥童猶豫片刻,見錢二狗目赤欲裂的模樣,到底是卸下了門闆。
“這才對嘛”,錢二狗露出了幾分笑模樣,這樣即便老爺怪罪下來,也隻能尋在小許頭上。
反正,與他無半分幹系。
初升的陽光照在錢二狗那略帶着得意的面容上,他眯起眼睛往外看,隻見熟悉的小東街五步一人,十步一箭,比縣太爺來的時候還要肅穆三分。
什麼人比縣太爺還要厲害?
錢二狗半個身子躲在門口,隻伸着頭往外看去,隻見那些老爺們頭上帶着帽子,腰上都别着挎刀。
他饒有興緻的看着這新鮮的把戲——活了這麼多年,他還真沒見過這樣式的。
但一旁許藥童的臉立刻就白了,他記起那年黃河泛濫的時候,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們就是被這樣裝扮的人提走的。
他們說那些人是貪官污吏,當着所有人的面砍了無數個腦袋。
當時,河道的旁邊全是人頭,河堤上的砂石被紅色浸透,被當時的老人們稱作人堤——據說這樣的河堤有人命打底,最是牢固,百年不破。
老人們還說,這些人是京城大人物的侍衛,叫什麼····帶刀侍衛,這可是真正的大人物才配擁有的侍衛。
那樣的大人物······來小東街作甚,會在這裡殺得人頭滾滾,将這裡做成‘人街’嗎?
劇烈的恐懼襲來,許藥童已經完全失去行動能力,整個人僵在原地,但一旁的錢二狗卻一無所覺,甚至還探着頭往後看。
“老天爺,好大的馬車!”
錢二狗張着嘴巴,鄉下老幾不識貨,視野所及最好的東西便是大宅子大院子大塊的銀子,在他們心裡,大等同于好。
但他越看,便越覺得刺眼,錢二狗忍不住撇嘴酸道,“一輛馬車而已,做那麼大有甚好的,還不如鄉下的牛車敞亮、涼快,咦,那是·······”
“縣太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