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有很多事想講。”凜子說。
兼高默默喝完番茄汁。
“其實我一早下定決心跟着哥哥了。”酒喝進肚子,凜子的心裡話沒地方呆,于是一股腦地全跑出來,“從名古屋到東京,乘新幹線大約一小時四十分鐘,乘飛機更快一點,可是我讨厭飛機……我也讨厭新幹線。想見一個人的時候,等一秒都是折磨,必須馬上見到才可以,不然要窒息。”
“你想見的人,是誰?”
“他應該是死了,我不知道。”
凜子答的模棱兩可,怎樣解釋這句話都可以:她想見的人是阿傑,但她不知道阿傑是生是死,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回了中國;她想見的人是十朱,但不是現在的十朱,而是許多年前的十朱,如此也可以說她想見的人死了,至于她能從新宿飄蕩着的回憶中再見到多少,她不知道。
想到活着的那個,室岡秀喜,凜子有些動搖。會愧疚嗎?肯定會的,尤其是聽到十朱說讓她堅持愛到現在的其實是個幻象。她和室岡都不懂得什麼是愛,可是室岡的愛比她的愛更真誠。
一個瘋子的愛,足夠讓人戰戰兢兢。有時凜子很不理解日本人——雖然說她也是日本人——日本人不是一個一以貫之的概念。假如是通過文獻和書籍了解過去的日本人的性格,當下的早已在社會的和經濟的磋磨之下發生了改變;假如用民族性這跟長線把前前後後的日本人全做銅錢串連,落到具體的人身上卻不好條條對應。
比如說室岡,他的父母是吠陀天啟會的成員,他理應對其所作所為百依百順、在旁人抨擊父母的時候做出相當程度的維護并為父母的罪責而自殺,而不是以一種無所謂的态度平淡的複述他的童年往事。
比如說凜子,她的情人不勝枚舉,不勝枚舉中又摻雜了不道德的因素,她本該對自己在成人關系中的定位抱有一種恥感,而不是裝作不在乎的肆意享受超出絕大部分人認知邊界的情感。
分析來分析去卻得不到好結果,難怪好多人情願做瘋子;但美國人格外喜歡分析瘋子,這種風氣也遲早有一天傳到東亞——可能傳進東亞有些時日了。凜子郁結,悶悶地喝着酒。
兼高奪下凜子的酒杯。
“你保護哥哥就好,不用保護我。”凜子搶回酒杯。
“我擔心你喝醉後沒辦法把你送回家。”兼高說,“順利地。”
“我喝醉後很安靜的。”凜子說,“雖然我還沒喝醉過。”
兼高顯然是很難相信凜子的話的。半是因為好奇,半是為了轉移凜子對酒精的注意力,兼高問道:“你說的‘不道德’,是指什麼?”
腳踏兩隻船嗎?
感情上的事,如果對方心知肚明的話,怎麼能算作腳踏兩隻船呢?就算定義為出軌,也不能講作是“超出絕大部分人認知邊界”。普通人——特别是普通女人——鮮少會用男人愛女人的觀點去愛男人,更少會用自戀的投射去愛男人身上與自我身上相似的美好的那部分。自戀又分許多種,對有着相同基因的親屬的癡狂的愛算其中一種。凜子會情不自禁地贊美十朱修長的脖子與高鼻梁,因為她也有修長的脖子與高鼻梁。
唉,任何言語上的描述都很蒼白,還是用行動表達。
凜子放下酒杯,給了兼高一個威士忌味道的深吻。
兼高愣了好半天——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最終還是放任了這個吻。
兼高想,這件事不能讓室岡知道。
凜子想,這件事與那件事,不能讓室岡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