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車廂裡安靜一刹。
折柔身上失了力氣,緊緊抵靠在車壁上,模糊中看見陸谌的身形一瞬僵住,隻覺一顆心沉沉地墜下去,周身流淌的血液都變得冰冷。
良久,陸谌神色凝滞,緩慢開口:“你說什麼?”
方才一時氣急,未經細思便将話扔了出去,或許脫口的刹那她還有幾分悔意,但此刻卻隐隐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痛快。
隻是即便如此,這樣的話她亦沒有勇氣再問第二遍,那樣痛,痛得她快要直不起腰來。
折柔強忍住眼中澀意,轉頭去看車外熙攘的街道。
“是有人與你說了些什麼?”
好半晌,身後傳來陸谌幹澀發緊的聲音。
他這般的反應,幾乎已是直承其事。
無人知曉,她有多盼着能聽見他的駁斥,笑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可是沒有。
折柔忽覺心髒抽痛,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看着眼前人纖瘦的側影,陸谌眸色晦沉,擡手想替她擦去頰邊的淚珠,卻被折柔偏頭避過。
伸出的手滞在半空,陸谌隻覺一瞬被人攥緊了心髒,骨縫裡溢出一絲絲無力的酸冷。
年少相伴四載,陸谌又怎會不清楚她的脾性?
明明看着是最柔弱溫和不過的性子,骨子裡卻尤為堅韌倔強,倘若認定了一個人,哪怕前路千難萬險,獨自一人穿過莽莽黃沙也誓要帶他回家,可若是當真傷透了心,千萬匹馬也不能拉她回頭。
甯折柔甯折柔,真真是人如其名的剛烈。
為此,他從一開始便瞞着她,卻不想女子大都對這等事天性敏感,竟讓她窺見幾分端倪。
沉默片刻,他啞聲道:“妱妱,看着我。”
好半晌,折柔抿了抿唇,轉頭看向陸谌。
夕光順着竹簾漫進車廂,在他臉上鍍了一層薄薄的暖色光暈,模糊了青年鋒銳的五官棱角,看起來竟顯出幾分少年時的溫潤,讓她有一瞬的恍惚。
“我對徐家女并非你想的那般。”
陸谌掂量着措辭,決定從頭開始解釋,“六年前官家主持變法,可後來河西兵敗,新法一時受阻,官家想繼續推行新政,必得以鐵腕震懾彈壓。
是以徐崇揣度君心,借着東宮謀逆一事,指使王仲乾用我父親做投名狀,給官家遞上一個對舊黨開刀的借口,從此陸家敗落,徐家平步青雲。”
陸谌頓了頓,漆黑幽邃的雙眸直直看向折柔,咬牙道:“妱妱,此仇不報,我枉為人子。”
折柔眼睫輕顫,抿着唇一言不發。
陸谌端量着她的神色,繼續道:“但如今徐崇權勢顯赫,既是外戚又簡在帝心,門生黨羽更是遍及朝野。妱妱,你也知曉,他為人疑心深重,對我忌憚尤深,倘若被他暗中轄制,我在上京絕無出頭之日。徐十六娘隻是他抛出來的一個餌,要試探我是否當真放下了舊事,全然信服于他。”
“我對那徐家女隻是在場面上往來應付,做給徐崇看的一場假戲,讓他對我徹底放下戒心,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陸谌将折柔的手合進掌心,緊緊凝視着她的面龐,語氣中隐有沉痛,“我們才是夫妻,妱妱。我心中隻有你一個,又豈會有旁人?”
良久,折柔怔怔地看着他,“我想着你大抵是有難處,官場上少不得應酬……于是我滿心歡喜地籌辦藥局,又對自己說,或許過些時日就好了,一切都會好的……”
看出她眼中的掙紮,陸谌心中一霎微松,反複摩挲着她的指尖,低聲道:“妱妱,是我的錯,但我對旁人當真沒有半分情意,你容我些時日……”
折柔淡淡一笑,落下眼淚,“可你明知她對你有意。”
陸谌僵住。
“你明知我會難過。”
“陸秉言,你欺負我。”
這些話落下來,陸谌無可辯駁,隻覺心髒一陣陣劇痛,聲音艱澀低啞:“妱妱……”
信任一旦出現裂痕,再多的言語和歉疚都難以修複。
她少時孤苦,漂泊無依,對于後半生,她所求不多,隻是想和心愛的郎君過上安穩日子。
為此,她可以忍受旁人的冷言冷語,也可以忍受婆母的刁難搓磨,可她不能忍受心愛之人欺她至深。
折柔搖了搖頭,眼淚無聲地掉在軟墊上,“我出身卑微,于你仕途無所助益……你有鴻鹄志,需得青雲梯,不如……不如我成全你。”
陸谌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她的意思,頓覺周身寒意入骨,恍惚有種心髒驟停的錯覺,“成全?你要成全我什麼?”
不及折柔再度開口,陸谌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咬牙看着她,眸光隐忍愠怒,“妱妱,你還要我怎樣講?我對徐家女從來都不過是應付,決無半分逾矩,亦無分毫情意,更不會與她議親求娶!”
折柔擡起頭,看着他笑了笑,“我與鳴岐也從無半分逾矩。”
一陣銳痛猝不及防地穿心而過,陸谌氣紅了眼,“妱妱!”
折柔看着陸谌俊瘦的臉龐,心中痛如刀絞。那是她少年相伴、真心喜愛的郎君啊。
看見他這般又怒又痛的困獸模樣,她又何嘗當真痛快?言辭如同兩邊開刃的利劍,将彼此都傷得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