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犽等待着他的未盡之言。

“我一直、一直都在期待這一天。”

“所以，奇犽也要叫醒我。我也想第一時間……看見伊芙。”

拿尼加淡白色的臉上，好像有紅暈爬了上來。

“謝謝你，奇犽。”

*

光芒淡去，治愈完成後，拿尼加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奇犽才發現他是睜着眼睛快要睡着了。

但他還堅持地撐着眼。

烏黑的眼部眯成一條線又迅速睜開，又緩緩眯起……

“奇犽……”

真是拿妹妹沒辦法。

隻是片刻的昏睡，都不舍得收回視線嗎？

奇犽順着拿尼加的目光看向伊芙。

明白了，是因為還沒有确認伊芙的狀況。不同于小傑外在明顯的傷勢，伊芙殘缺的部分……是無法在表面看出來的。

拿尼加擔心願望沒有實現會讓伊芙失望。在那之前，他一直強撐着清醒的狀态。

奇犽撫上伊芙的眼睛，不同于義眼機械的觸感，薄薄的眼皮之下有了微硬的實感，可以感受到它與眼眶黏連在一起，微妙地遊移着。下移，像是填充着棉花内容物的雙腿，也有了骨質的支撐，是符合這具身體年齡發育的腿骨。

初步檢測之後，他回頭，朝拿尼加點頭。拿尼加才放心地閉上眼，軟倒在奇犽的懷中。

奇犽将他抱到床上，少年自然而然地蜷縮在她的身旁，向着她的方向，手掌貼合在她的小腹，安心地睡去。

此刻，他們都睡着了。

周圍無比靜谧，奇犽注視着他們乖巧的睡顔，唇角帶着不自覺的微笑……忽然，亞路嘉沉睡前的那句話竄入腦海。

——“我想讓伊芙第一個看見我”。

……第一個。

奇犽敏銳地察覺到了這個用詞的情緒，當時亞路嘉的重音也緊随其後，落在了“我”上。

那種語氣……

既天真，又有一種令人不安的執着，還帶着一縷古怪、微妙的……

敵意。

亞路嘉潛意識裡，好像不想讓伊芙先看見奇犽。

所以比起請求，更像是“宣告”。

但同時他也無比信賴奇犽，不曾等到奇犽确切的回複，就直接喚醒了拿尼加。

胸口突兀地酸脹起來。

奇犽面無表情地咀嚼着亞路嘉的情緒。

這種矛盾的，同時兼具防備與信任的異樣感……他其實不是第一次察覺。

奇犽喜歡妹妹，珍視妹妹，即使亞路嘉說“沒關系我一點也不在意”，身邊還有伊芙陪伴，但他對自己空缺的七年始終不能忘懷，深深地感到愧疚。所以，凡是來自妹妹的情緒，哪怕隻有淡淡的一點，都會被他全盤接收，細細縷清。

所以。

無數的記憶在此刻浮上腦海，連點成線，清晰地展現在眼前。

一切，都是從昨天晚上開始的。

那時的亞路嘉問他：“哥哥，你在做什麼？”

他好像看了很久，一直到奇犽伸手觸碰的動作才出聲。這與揍敵客低調殺人、一擊斃命的風格一脈相承，一瞬間讓奇犽陷入了片刻的怔愣。

奇犽在那時，就感受到了這種若有若無的異常。

但它消散的很快。

然後，便是今天一天的日常。

讓揍敵客家族的業務和運行陷入癱瘓，完全擺脫了身後的追擊後，亞路嘉熱情活潑地接過抱着伊芙、照顧伊芙的任務——往常，都是奇犽來抱着她的。

他總是坐在伊芙和奇犽之間，将冰淇淋蛋糕一分為二，親自投喂伊芙，剩下的一半由奇犽默默吃掉。

他和伊芙奇犽玩猜謎遊戲，但出的謎底大都是……隻有他和伊芙知道的、容易猜出的物品。兩個人一邊咯咯地笑，也會由亞路嘉來向困惑的奇犽解釋過去的事。

他給伊芙的禮物是配套的飛鳥發卡，給奇犽挑的、是适合奇犽卻與他們格格不入的白狼胸針。無論是圖案的選擇還是佩戴的位置都不相同。

……

這些本質上不起眼不算什麼的異常，全都被現在的奇犽捕捉到了。他很在意亞路嘉，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點都變得引人注目。

是以，他清晰地意識到，這些異常，好像全都是……

“敵意”。

亞路嘉對哥哥産生了“敵意”。

亞路嘉在隐晦地隔開哥哥和伊芙。

亞路嘉在顯露自己和伊芙無法插入的羁絆。

但亞路嘉是好孩子，别扭的很隐晦，做什麼都不會落下哥哥。

所以，那時候的亞路嘉，聽到奇犽說小傑是最好的朋友時，真的隻是因為“在哥哥之外也有了更喜歡的伊芙”而松了口氣嗎？

還是說，是因為“哥哥也有更重要的朋友，所以就可以……可以因為對哥哥産生‘敵意’而減少愧疚了呢？”

奇犽的心底像是有螞蟻在爬。

酸脹、難受，但也……開心。

這也是成長的一環。

被家人們囚禁在深處，卻始終保持白紙般純潔美好的妹妹和伊芙，一定要在他的注視下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茁壯成長。

因此。

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情緒。

他不能簡單地否認或忽視這種情感，而要加以理解和引導。

隻要有他的參與，隻要在他的注視下，一切便不足為懼。

奇犽坐在伊芙和亞路嘉的床前，支着下颌，在萬千思緒間陷入并不安穩的淺眠。

要給他們充足的養分。

要給他們溫暖的陽光，和煦的微風和甘甜的雨露。

還要給他們廣袤蔚藍的天空……

忽然，視野撞上一抹煙霧般的藍色。

那是一雙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瞳，像是藏在樹洞裡的幼鳥，透過枝葉窺視天空。

懵懂，向往，又充滿好奇。

奇犽怔了一下，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他晃了一下身體，初晨的陽光穿過街邊的窗戶，從他的身後傾瀉而入，在那雙藍色的眼眸間折射出璀璨驚人的華彩。

那一瞬間，整片天空都被她擁有，倒映在了瞳孔中。

“奇犽！”

她笑了起來，毫不猶豫地叫出他的名字。

……伊芙。

她認出了他，就和她曾經說過的那樣，如果能看見奇犽的話，絕對能一眼認出他。

這是奇犽的第一反應。

第二反應是，原來，她的眼睛也是藍色的。

姗姗來遲的第三個反應，才是亞路嘉無聲的宣告，突兀地出現在腦海：

“哥哥，一定、一定要記得叫醒我哦。我想讓伊芙，第一個看見我。”

——他失約了。

——必須要做點什麼，盡快。

奇犽伸出手，要覆在伊芙眼上，隔絕這抹天空一樣的藍色時，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時。

伊芙生澀地眨了一下眼。

太久沒有使用眼球，長時間的注視，加上日光直射，讓她在每一次眨眼間，都有生理性的眼淚沁出來，不一會兒就蓄滿了眼眶。

奇犽的手僵硬地頓在了空中。

*

靜默。

靜默。

陌生的、溫暖的情緒在胸膛滋生的同時，不知為何，那股陷落在蛛網上的無可掙紮感又湧了上來。

你在草叢中看見一隻蝴蝶。

蝶羽上的麟粉在日光下揮灑光輝，她在日光下翩跹起舞，停栖在白色的蛛網上。

當你追随而至，觀察她最後的結局時。

你突然發現，你也早就立在了蛛網之上。

*

伊芙對抗着這艱澀的異樣感，睜大了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奇犽：“……奇犽！”

晶瑩剔透的液體不斷積蓄，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從眼睑墜落。

奇犽靜息幾秒。

他說：“閉上眼，伊芙。”

她乖順地閉上眼，眼睛果然舒服了很多，便一動不動地等待着奇犽的舉動。

懸在空中的手僵硬地啟動，最後落到了女孩子的眼睑處，指腹已經能感受到臉頰的濕意。

“……哥哥。”

幽幽的聲音，再度出現在了耳畔。

那聲音輕的好像隻有奇犽能聽見，伊芙閉着眼睛，臉上還是一派安然。但和之前不同，那一縷原本克制、隐晦的情緒，此刻似乎格外明顯。

他的聲音出現在身後：

“……哥哥，不可以。”

是空蕩蕩的，毫無起伏的語調。

奇犽被他的聲音定住了。

亞路嘉垂着眼，劉海遮掩了神情，他就像是看不見奇犽一樣，在這片靜默聲中靠過來，湊近了伊芙。

“亞路嘉？”伊芙問。

“嗯……是我。”

伊芙睜開一點眼，聲音很快染上喜悅：“亞路嘉——”

“伊芙……”亞路嘉回應着，“我是伊芙想要看到的樣子嗎？”

“伊芙……喜歡現在的我嗎？”

他們對視着。

奇犽隻來得及看到一點潋滟的水藍色，很快就被少年覆下的陰影占據，他頰側落下的長長烏發，就完全将伊芙籠罩在了他們之間，同時，也阻隔了伊芙的回複。

像是蛇一樣貼近的兩顆腦袋，近距離交纏着彼此的吐息。

舔舐，吞咽。

生理性的眼淚被悉數卷走，伴随着伊芙“好癢啊”的笑聲。

奇犽聽到了一聲異常的水聲。

濕熱的舌尖刮過眼球，舔去表面黏連的液體。

就好像，

——要将伊芙第一眼看到的奇犽，清洗、覆蓋掉一樣。

而她，也彎起眼睛，像是感受不到眼睛上的異物感，習以為常且包容地，将亞路嘉抱進自己的懷裡，輕撫他的脊背。

“快一點，亞路嘉。”

她說。

“我還想再多看看你呢！”

扭曲，錯亂，怪誕。

就這麼在奇犽的面前，旁若無人地展示他們像是揉皺的紙團、纏繞在一起的毛線一樣的羁絆與情感。

奇犽無法将她們撫平，也無法将她們理順。

反而，如同凝視深淵，越是凝視，越是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