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已銀白。神情堅毅冷漠。一身舊軍裝。三十歲。
她站起來。他的臉上已顯出滄桑憔悴。雖然打量注視着她時,眸中含笑,但眼裡已有疲憊。
上一次見他,就是在學校裡。在殘冬清新冷冽的空氣裡,他頭發未白,黑發青蔥,清俊英朗。招呼她過去,笑着問她怎麼在這裡。溫和沉靜,言笑盈盈。她如此歡喜。
她迎上去與他擁抱。将臉埋在他的懷裡。心内憐惜,又有恐慌。這個一直在陽光裡的人,仿佛有陰雨要來。她心裡隐隐覺得有被違背約定的生氣。她一如約定,仍是純真爛漫的女孩。而他原也應該繼續開心明朗。因為他需要維持作她的光。但如今為何如此滄桑疲憊。是因為戰争,還是因為“阿嫂”的犧牲,他的愛人離他而去。
即便如此。她也仍然寬慰妥貼。
畢竟兩國戰争。畢竟他失去了他愛的人。無論經曆什麼,他的懷抱仍然有溫度,心跳依然有力。
他是她心中的偶像。是豐碑。她仰望他,崇拜他。無條件信任他。無所不能。戰無不勝。他站在這裡。便充滿信心。代表一切。
——她不會去想,他會戰死。
所以,她就算失落。但仍然寬慰妥帖。大度寬容。
未曾有诘問。既然終将堕入無盡黑暗,當初何以許之以光明。
就像她從來沒有想過,如果她失去保持開心爛漫的理由,她會怎麼做,她會成為什麼樣,未知會将她變成什麼樣,她将要面對什麼,未來将是什麼樣。
在此之前。她皆是如何深信啊!
在葬儀上。她望着灰敗的天空。
後來。有人提起那批團滅的新兵裡獨獨失蹤的她時,能記起的見到她最後一眼時,便是在那時。站在隊例最末尾。出神看着遠處的桦樹林。不像在悲戚,不像有憤怒。
那人回憶說,看着站在隊伍後面,操場角落,就是一個人在兀自出神而已。
那是在持續了兩年的“南北戰争”的後期。
為了争奪海上領地,劃分海航線路的主權,南國在經濟領域的實力因此遭到削弱,而同時北國那邊又抓獲了南國派往北國欲對未來儲妃進行預謀刺殺的間諜。因此在諸多糾紛之中,在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情緒裡,顯然捍衛主權與尊嚴的戰争勢必發起。這場戰争持續了兩年。而就在局勢向南國傾斜,在勝負即定之時,将勝的南國五萬将士在最後一戰時,卻在眨眼間全軍覆沒。甚至都來不及作出反應。因為這一變故,局勢發生逆轉。北國趁勝追擊,南國士氣大挫陷入頹勢。就在大家以為這将成定局時。情勢又一次發生逆轉。北國後院起火。仿佛天将奇兵。軍區在一個深夜毫無征兆的陷入大火之中。一夜過後,無人生還。這樣一場兩國大戰。就這樣奇異的突然停止。大家再一次目瞪口呆,紛紛表示久久無法回神。
就是在那次,戰局未定,國之将頃的危勢裡,為那全軍覆末的五萬出征将士舉行的倉促簡陋的哀悼儀式。
靜悄悄的廣場上,在槍聲炮鳴聲裡,她知道剩下未出征的兩個哥哥們也在陣前隊列中。而作為習訓生的他們也被安排在隊列的邊緣。他們前邊都是整齊的黑壓壓的戰士。
她歪頭看着廣場邊白桦樹梢頭灰慘慘的天空。
她終于開始疑惑,從一開始,她為何要保持天真爛漫。如今又沒有人會看到了。既然他不會回來,她就不必再繼續作出這種樣子……如果他能在,其實即使一輩子都選擇如此她也不會覺得有不如意之處的啊。
她打量着那朦胧陰沉的天空。不是将下雨。是天将黑下來。倒也不過如此。她已見過無邊深淵。這樣的她,在太陽下她能随意道一聲無妨;在朔風的黑暗天地裡,她也同樣想時,便不必再遷就這已成為兒戲般的現世。他回不來,她就不必再把那無盡未知碾成黑色的丸壓在身體的深處,叫它一向孤寂獨自困守。
就像那送他的葬禮……她歪頭想一想,眼角泛起笑意。
現世替她做了她的一個終結,替她做了告别。
這葬禮,這告别,便是給他們的。
她突然有些感慨,又有些惋惜,她原來深信自己,可以永遠天真愉快。
為了那一張臉。為那一個人。
曾經領着她一起長大。曾經帶着“阿嫂”回來。曾經英姿飒爽站在禮堂前。曾經盛年白頭。勇敢寬厚正直放光的人。
而今。發光的他從殿前,從世間消失。
隻為這,沒有了他,她終于也不必維持天真愉快。
她終于也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