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日,入夜,張寂辦了一場宴。
這位指揮使好似到了現在,才突然想起來,應該接待一下姜循與江鹭。而又因孔益之死按壓不動、上報給太子,這場宴,便隻在少數幾人之間,不與兵士同席。
江鹭随張寂一同入席。
張寂少言少語,壓根不提“姜循”,讓江鹭自在很多。江鹭的自在,持續到筵席間,他見到了姜循——
侍女仆從們端盞侍酒後,便恭敬倒退而行,離開軍帳。
此宴效古禮,一人一席。在那帳中靠主座的尊貴席上,姜循正端然而坐。
她妝容清淡,帛粉裙素,大袖委膝。雲鬓如霧,一望之下,金钗步搖都幾乎看不到,這與她前些日子的盛裝全然不同。
她朝進來的兩位郎君淺然一笑,端得是大家閨秀的風雅氣度。
江鹭心跳快一分:在那一瞬間,他好像看到十五歲的阿甯,朝他悄悄投來俏皮的一眼。
美人置身雲端,落于水畔,浮光掠影,一颦一笑皆讓人心動。
而忽然間,這位美人伸手撥開雲霧,朝他探一探手,所有的水月鏡花皆被拂開——“世子怎麼了?”
姜循看他的眼神幾分關切。
一旁的張寂也側臉望來。
江鹭定定神,請安:“見過姜娘子,方才走神,失禮了。”
姜循:“不防事,請坐。”
側過臉,她眼中露出滿意神色:不枉費她刻意模仿少年時的自己的妝容打扮,江小世子果然會受影響。
姜循對今夜計劃有了些信心——問出“阿魯國公主”和孔益、江鹭,都有些什麼關系。
江鹭要落座時,又停頓了一下:他的座位,被安排在了姜循席面旁邊。
此帳三席,張寂坐于主位待客自是應當,但一左一右尚有兩張席面,何以讓自己與姜循并坐?
江鹭看張寂的眼神微警惕。
張寂淡淡道:“姜娘子身份尊貴,江世子也十分尊貴。我做不了二位的主,請兩位貴客委屈一些。”
姜循恰時問:“世子不願坐?”
江鹭垂眸:“無事。”
他撩袍入座,與姜循相挨。
郎君氣息拂過身畔,幽靜清雅,姜循也些許恍惚,被自己勉強克制——
好不容易逼迫張寂安排的這種位置,不能浪費。
江鹭高潔。
若非張寂在旁,江鹭絕不會私下見自己。這難得的機會,必要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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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席上落落說着一些閑話。
彼此各有心事,言語皆不誠心。
張寂本就話少,不想小世子更是為人安靜,席間幾乎從不開口,一徑端坐。好在姜循八面玲珑——
姜循雖常有驚人之舉,但她到底是姜家養了十幾年的貴女。一言一行,從無出錯。
小世子的惜字如金,她并不在意。
席到中途,氛圍稍暖。爐中熾羊香充盈室内,連張寂都放松一些。
姜循朝江鹭敬酒:“先前驿站火情、林中追殺,多虧世子救我。”
江鹭坐得端正,唇抿得極緊。
他并不想在真相弄清前,與姜循有任何牽扯。但是當貴女朝他舉起酒樽時,他又陷入猶豫。
姜循看他的眼神,露出幾分懇求與哀意。她沒有上妝的眼尾,輕輕一勾,瞥向一旁的張寂。
江鹭睫毛微顫:……是了。張寂是她同門師兄。當着張指揮使的面,他若不飲了這酒,張寂難免會生出猜忌。
江鹭慢吞吞地舉起玉瓷酒樽,朝她點了點。
她目露歡喜,神色無邪。
他心頭一跳,生出燥意,忙轉開目光。然他目光轉開時,忽然凝住——
姜循着薄紗大袖。
此時,她一手挽着長袖,另一手舉樽。她攏着袖子的那隻手,玉白,纖長,指塗丹蔻。
她側着肩,敬酒的動作與大袖的展揚弧度,擋住了張寂的目光。而她指尖抵在桌上,就着旁邊清茶水,緩緩塗抹。
江鹭盯着她豔紅指尖,她盯着他的眼睛。
娘子指尖在無人發現的桌面上,輕輕勾勒了一朵花。
花枝葉飽滿,嫣然盛放。宛如被風吹動,花朝着一個方向徐徐飄然。
那是“北”。
江鹭心髒如被什麼小蟲叮咬一口,他握着酒樽的手,突地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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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少時,與阿甯玩的遊戲。
世子若要與侍女私下相會,便用這種方式傳遞信息。
而今、而今……
姜循用少時聯絡的方式,正大光明當着張寂的面,作弄江鹭。
杯盞推換,昏暗的燭火“撲”一下,伴着挑釁、暧昧、若有若無的提醒與暗示。
如同開在夜間的昙花。
白日總也不見,夜裡卻瘋狂肆虐……
……她怎麼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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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麼敢在死遁之後,還如此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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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盯着江鹭。
他琥珀色的眼瞳被酒水暈得橙黃一片,十足晃眼。
他一言不發地飲下了酒。
酒樽在案面上輕輕“砰”一下,宛如發洩。
姜循心中沒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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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過半,姜循尋借口離席,離去前,朝江鹭看了一眼。
江鹭宛如未見。
江鹭一徑與張寂吃酒,告别後,他的帳篷本在“北”向,他卻說要醒酒,去南邊校場緩行散步。
段楓勸說幾句,世子堅持己見。段楓哀歎一聲,隻好自己回營,去為江鹭取氅衣與醒酒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