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安靜得吓人,夜色下的萬物仿佛都在默默觀望,燕拂衣的身軀被一團溫暖的金紅色籠罩住,像雪山在夕照中披上霞光。
錦衣人的身體閃了閃,薄弱得仿佛要融進無邊的夜色裡。
他用手指随意抹了下唇角,半跪下來,向青年劍修昏迷中的臉伸出手。
開始的動作還眷戀而溫柔,突然間又氣急敗壞起來,也就是沒有實體,不然一定要從那清瘦的臉頰上揪起一點肉來,把這一點都不會照顧自己的家夥掐得哇哇大叫。
“是不是傻的呀,怎麼就能被欺負到這樣的地步”
“唉,也不能全怪你,要怪就怪這該死的資本家天道”
“三個頻道的反派工具人讓一個人當,好好好,大家都是主角天龍人,就我們大美人是生産隊的驢對吧”
……
他好長時間才停下來,連崖上的夜風都似乎停了,月色如水波灑落。
李浮譽的魂魄在這月色裡久久地注視着燕拂衣,許久許久。然後他終于沒有忍住,用兩根手指碰碰自己的嘴唇,然後帶着一種很小心翼翼的神色,将指尖觸上青年微張的淡色的唇。
他很快收回指頭,帶着瑟縮般的顫抖按上自己亂跳的心口。
你啊……
*
燕拂衣睜開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但他的手指能觸到粗糙的棉布,感覺到經過布幔削減的天光淡淡的暖意,周身大抵是昏暗而舒适的,鼻端能嗅到幹淨的皂角味。
燕拂衣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全身個骨頭都好像要碎掉。
隻是,痛感像是被什麼東西隔了一層——他這些年受過太多傷,已經能很有經驗地判斷,以自己的身體狀況,疼痛應該比此時強烈許多。
就連胸口時時刻刻蟄伏着的陰寒氣息,似乎也不見了。
這種久違的輕松給了燕拂衣一種錯覺,青年劍修反射性地一翻身,全身肌肉繃緊,就想擺出防禦性的警戒姿勢。
“砰”的一響。
系統毫不掩飾地笑起來,看着連身子都撐不起,跌回床上燕拂衣幸災樂禍。
【保住你的小命就要把以前積攢的積分都耗光啦,再加上痛覺屏蔽……有些人不會覺得自己還能再戰三百回合吧?】
燕拂衣闆着一張冷俊的臉,抿唇沒有說話,耳尖一紅,臉又一白。
【算你命大】系統哼哼唧唧,【那荒山裡還有人住,兩個上山的獵戶又那麼好心】
原來,是被凡人救了。
昨夜太混亂,燕拂衣都不知自己神智恍惚下,究竟是跑到哪一座山頭,系統根據農戶們的口音推測了一下,大約是往中原方向走的。
身體裡靈力涓滴不剩——與熟悉的靈力耗盡的感覺不同,對于修煉如同呼吸一般的劍修來說,即使剛從昏迷中醒來,燕拂衣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完全不一樣了。
他再感覺不到空氣中無處不在的靈力,感覺不到融入骨血的力量,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命劍。
恐怕經脈寸斷,也不過如此。
隻是真沒想到,命怎麼就這樣大,在經過那一場強取豪奪的“傳承”之後,竟還能活下來。
許是見燕拂衣沉默太久,那聲音又小心起來。
“想什麼呢?”
燕拂衣輕輕搖頭。
什麼都沒在想。
在昆侖主峰的青蓮雅軒裡,他已經想得夠多了。
一開始是想,蕭風步步為營,究竟是抱着什麼陰謀詭計。
後來又想,在庭霜心裡,可還有自己這個兄長哪怕半點位置。
最後,他想,再多承浮譽師兄的情,他與昆侖,與掌門,與李清鶴之間,是不是總也該兩清了。
然後所有的一切絞纏的思緒,就像積年的寒冰,在一場烈焰中被燒成無形的水汽,又在高崖的夜風中散得幹淨。
現在,燕拂衣什麼都不願想了。
他眼前的一片黑暗漸漸被溫暖的色澤浸染:是那麼遙遠的記憶裡,已經模糊不清的山谷,那些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母親放在他手中一把小小的劍,師兄叼着草葉,躺在一片金燦燦的麥田。
燕拂衣自以為很平靜地躺着,可系統分明看見,那雙慣常清明銳利的眼睛裡竟濕潤起來,明明燕拂衣既不蹙眉,也不出聲,可眼尾就在安安靜靜的空氣裡逐漸泛紅,水珠在眼窩裡盈了一會兒,終于盛不住,撲簌簌一連串地掉出來。
李浮譽沒出聲。
山裡的農戶小屋簡樸而陳舊,午後的陽光透過灰撲撲的窗棂,變成一層色澤很柔和的深黃的紗,映照在舊木頭打造的一桌一椅上,又透過洗薄的窗幔,映照在不言也不動的青年身上。
他那麼安靜,就好像也是這屋裡一件沒有生命的、陳舊的擺設。
可臉是白的,眼是紅的,無聲的悲恸竟比嘶吼嚎啕更在沉靜的空氣中震起漣漪,就像夜裡從噩夢中驚醒的孩童,說不出夢過什麼,卻被巨大的悲傷籠罩,以至于想要鑽進熟悉溫暖的懷抱大哭一場。
燕拂衣沒有這樣的懷抱可去,于是他便隻能放任自己被這團悲傷裹着,可能都沒意識到自己有流淚。
【我在呢,拂衣】李浮譽歎了口氣,【想哭就哭吧,我不笑你】
他有多麼恨自己此刻沒有實體,甚至都沒有兩條手臂——就像這許多年中的每一次,要他眼睜睜地看着這個人落入泥潭,命懸一線,又不可思議地重新爬出來,重新把月亮挂回天上。
能讓他聽到已經很好了。李浮譽一遍遍告訴自己:知足一點,能陪在他身邊,能在昨晚那樣的時刻幫他一次,已經很好了。
可他仍好難過,好貪婪,甚至都不僅想給出一個簡單的擁抱。
喉嚨中哽到極限的悶痛被打破了,燕拂衣在那聲歎息中突然顫抖起來,好像在長年累月的侵蝕中終于倒掉的雪山,在千伐百戰中終于斷掉的劍。
他終于像任何一個情緒崩潰的正常人那樣,在心髒好像被活生生剜掉的疼痛中控制不住自己,也喘不過氣。
燕拂衣微微佝偻起來,一手用力攥着自己破碎的袍子,另一手擋在潮濕的臉上,緊咬着牙關,用力壓下喉嚨裡嘶啞破碎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