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燈籠晃起蕩漾的暖光,照着踩過細長竹葉的長靴,院門被推開,撲面而來的黑霧蓋住了照明草的冷色熒光。
孩童嘶啞的嗚咽從黑霧漩渦中央傳出,江熠僵硬地怔愣片刻才往卧房沖去。
“師……師父……”
房門被巨力摔開,床榻上抱頭哀嚎的孩童幾乎是立刻就看了過來,黑霧中透出的雙眼血紅,時而淚光泛濫,時而空洞無神,季照安青紅經脈暴起,從耳後脖頸順進衣襟,嗓音斷續模糊。
“疼、師……父,我疼。”白日還撐着半昏的腦殼給江熠敬茶的雙手死死扣在心口處,若非是孩童力道不大,恐怕十指早已挖進心脈。
江熠平生第二次體會到什麼叫頭腦空白,時隔五年,他在親手殺了最後一個蠱盅後,再次見到一個新的蠱盅。
是他的徒弟。
在此前,他從未發現過季照安身上有哪怕一絲半縷的魔氣,此刻季照安身上散發出的魔氣已經淹沒半個平遂峰,這樣濃郁的程度很快就會被人察覺到,而江熠甚至忘了落結界鎖住它們。
為什麼要鎖?
蠱盅不能存在。
五年前幸存下來的子蟲如今尚有十萬之衆,任何一個蠱盅,哪怕再弱小,依舊是這十萬子蟲的王,它會在魔修的指令下帶領這十萬子蟲深入仙門,将那場大戰再度拉回,他不會允許這樣的事在他眼下發生。
近五年的光陰,1650天,他共殺4919人,換言之,那五年幾乎每天他都會殺三個人,别人的妻兒老小親朋好友都能死在他手下,憑什麼他身邊的人就不行?
蠱盅一旦養成,不出十日必會顯露魔性,江熠不知道為什麼季照安現在才會顯露,或許是季照安體質強悍,這隻母蟲一直沒能找到機會,直到近日他突然染上風寒,偶有高熱,才讓它有了可乘之機。
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世上不能再有蠱盅。
哪怕隻是個孩子。
“……咳咳……師、師父……”
滾燙的淚水流進虎口掌心,稚嫩無力的雙手怎麼也撼動不了脖頸上的力道半分。
“時岓!”
靈力穿透黑霧,擊中江熠的手腕,窒息的孩童被來者搶進懷中,江熠偏頭,看着解儀去探季照安的鼻息,道:“師父怎麼來了?”
确認孩童隻是窒息昏迷後,解儀松一口氣,沉着臉看向自己的得意弟子:“我再不來,等着你親手殺了自己的徒弟嗎?”
“……”江熠神色冷漠,出口的話沒有任何起伏,“他是蠱盅,不是我徒弟。”
解儀沉默少頃:“你不能殺照安。”
“為何不能?我殺過四千餘人,”江熠道,“不差這一個。”
“你已經殺了他父母,時岓,你不能對一個普通人家趕盡殺絕。”解儀道,“更何況,五年的師徒情,你就沒有半分私心?”
江熠的目光落在昏睡的孩童臉上,那是一個毫無波瀾、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沒有。”他道。
私心太過奢侈,他沒有資格擁有。
“我有。”解儀看着江熠略顯不解的神色,道,“為師有私心,照安,為師要留下。”
“……”
黑霧濃郁,卻并不影響這兩個渡劫期修士視物,江熠猝然出手,寒光劃破黑暗,劍鋒直指毫不知情的孩童,被解儀擡手彈開,江熠調轉劍鋒直攻解儀,劍光所過之處桌椅盡毀,殘渣木屑飛濺,一路蔓延至門外空寂的院落。
廊柱轟然倒塌,魔氣被破開,劍氣所過之處山崩地裂,又堪堪停在碩大結界中,那是解儀趕來時布下的。
“時岓!”平遂峰被夷為平地前,一點靈光自解儀指尖溢出,點進江熠眉心。
铮——
塵土飛揚中,淩鴻墜落在地,江熠踉跄一步,猛地半跪下去嘔出一口烏黑泛紫的血來。
解儀驚怒交加:“你何時生的心魔!”
江熠一手撐地一手扶在太陽穴,腦中混亂無序的嗡鳴嘈雜許久才褪去,随之而來的是麻木颠倒的畫面:“……”
江熠在解儀靠近的腳步聲中化為流光離開。
一月後,解儀看見了渾身是血面色蒼白的江熠,在他洞府外跪的筆直,又深深俯身:“師父。”
解儀又怒又心疼:“你……”